2009年6月,云城最老旧的弄堂里,风把傍晚的暑气吹得像一碗滚烫的汤。十三岁的沈星渡蹲在墙头,手里攥着两颗偷摘的青柠,脚尖晃啊晃,白球鞋拍在红砖上发出“哒哒”声。她低头,看见陆执正单手插兜站在巷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靠近的河。
“喂,陆执,接着!”她喊,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切开的西瓜。
陆执抬头,黑眸里映着碎金,下意识伸手。青柠“咚”一声落进他口袋,酸涩的汁水溅出来,在白色校服上晕开一点浅绿。他皱了眉,却没拍掉,只淡淡说:“沈星渡,你又爬墙。”
“我摘的,最顶上两颗,太阳晒得最多,肯定甜。”她笑得牙尖嘴利,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在他面前,带起一阵风。陆执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只抓到她扬起的马尾,发丝扫过掌心,痒得他蜷了手指。
“酸也给你,甜也给你。”沈星渡把剩下的一颗在袖口擦擦,直接塞进他手里,“以后换你护着我。”
她眼睛太亮,像把整条弄堂的光都盛进去。陆执被那光灼得偏过头,半晌“嗯”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弄堂尽头是沈家的小卖部,门口摆着一台老冰柜,压缩机嗡嗡响。沈星渡踮脚从柜台下摸出两瓶橘子汽水,金属瓶盖“啵”地弹开,白沫涌出来。她递给陆执一瓶,自己仰头灌,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颈侧沾着细小的汗珠。
陆执没喝,只把瓶盖在指间转了一圈,金属边缘勒得指腹发白。沈星渡拿胳膊撞他:“喝啊,我请。今天我妈说再卖不完就要关店,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口气卖了二十瓶,全靠吆喝。”
“怎么吆喝?”
她清清嗓子,脚尖点地转了个圈,双手做喇叭状:“冰镇汽水,一口下去,阎王都说爽!”
陆执终于勾了下嘴角,像雪夜划过极短的流星。沈星渡捕捉到了,立刻凑近:“陆执,你笑了!再笑一个,我给你唱段《两只蝴蝶》。”
“……吵。”他低头喝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甜里带苦,像把六月一口吞下去。
夜里十点,弄堂熄了灯,只剩路灯罩着一团昏黄。沈星渡趴在窗边写作业,蚊子嗡嗡绕着她飞。她“啪”一声拍死一只,抬头看见对面二楼窗口亮着暖光——陆执的房间。他坐在书桌前,背脊笔直,台灯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
沈星渡悄悄推开窗,拿晾衣杆挑着一只塑料袋,晃晃悠悠送过去。袋里是半只冰镇西瓜,最中间那块无籽的,她用勺子挖成圆球,摆成一朵花。杆子在空中颤颤巍巍,像走钢丝。陆执听见动静,开窗,伸手,稳稳接住。他抬头,看见她双手托腮趴在窗沿,笑得比月光还软。
“陆执,甜不甜?”她用口型问。
陆执舀了一勺,点头。西瓜汁顺着唇角流下,他随手抹掉,指尖却莫名发烫。沈星渡笑得眉眼弯弯,像偷到糖的小孩。
周五傍晚,学校大扫除。沈星渡拎着水桶穿过操场,水溅出来,打湿裤脚。突然,篮球砸在她脚边,泥点飞起,落在她新买的白球鞋上。她抬头,看见高三的赵闻西抱着球,笑得恶劣:“哟,小卖部的女儿,鞋脏了,要不要哥哥给你买新的?”
周围人哄笑。沈星渡攥紧水桶,指节发白。下一秒,篮球被一脚踹飞,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陆执挡在她面前,声音冷得像冰:“道歉。”
赵闻西愣住:“陆执,你护着她?”
“道歉。”少年一字一顿,肩背瘦削却像藏了锋刃。风掠过操场,吹得他校服猎猎作响。
赵闻西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人群散开,沈星渡低头看鞋,泥点像丑陋的疤。陆执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捏住她脚踝。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纸巾一点点擦过鞋面,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品。
“沈星渡,”他声音低哑,“以后被欺负,就喊我名字。”
她鼻尖一酸,故意笑嘻嘻:“喊你干嘛?你能变身超人?”
“嗯。”他抬眼,黑眸里燃着小小的火,“我能。”
期末考结束,弄堂口的老槐树下,沈星渡踮脚把一张折成青蛙的纸条塞进陆执手里。纸条写着:暑假第一天,凌晨四点,带我去晒满阳光的屋顶,敢不敢?
陆执把青蛙放进口袋,点头。那天夜里,他定了三个闹钟,四点整,轻手轻脚推开家门。沈星渡已经蹲在墙根,穿一件宽大T恤,头发乱糟糟,眼睛却亮得吓人。她手里提着塑料袋,装着青柠、汽水和一包跳跳糖。
他们顺着生锈的消防梯爬上屋顶,东方泛起蟹壳青。晨风把沈星渡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她递给他半颗青柠,自己咬另一半,酸得眯起眼。跳跳糖倒进嘴里,噼里啪啦炸开,像一场微型烟火。
“陆执,”她含混不清地说,“以后我们要一起去更远的地方,比云城远,比远还远。”
少年侧过脸,看她被酸得皱起的鼻尖,心脏突然重重跳了一下。他伸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滚烫的耳垂,像触到电。
“好。”他说。
暑假最后一天,沈家小卖部清仓。傍晚下起暴雨,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豆子跳动。沈星渡帮母亲收摊,脚下一滑,整箱青柠滚出去,顺着水流冲进下水道。她愣了两秒,突然冲进雨里,弯腰去捡。陆执赶来时,看见她蹲在雨幕中,浑身湿透,手里死死攥着两颗青柠,指节发白。
他脱下校服外套罩在她头顶,声音第一次有了怒意:“沈星渡,你疯了!”
她抬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陆执,我的青柠没了。”
少年喉结滚动,突然弯腰,一颗一颗帮她捡。雨水混着泥,青柠早已磕得坑坑洼洼。他捡了满满一兜,递给她,声音低哑:“在。”
沈星渡愣住,下一秒,扑进他怀里。少年身体僵住,手掌悬在半空,最终落在她湿透的背脊,轻轻拍了一下,又一下。雨声淹没世界,他们像两株幼小的树,在风暴中第一次学会拥抱。
开学前夜,沈星渡趴在窗边写信。信纸是从小卖部账本撕的,背面印着“冰棒一支五毛”。她一笔一划写:陆执,等我们都考上附中,就一起坐一次摩天轮,听说转到最高处许愿,会实现。
写完后,她把信折成青柠形状,趁陆执母亲不在,塞进他家信箱。夜里,她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有细微动静。推窗,看见陆执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一颗用铁丝和易拉罐做成的小小的“青柠灯”,里面点着蜡烛,火光在风中轻轻摇晃。他抬头,对她做口型:收到了。
那一瞬,沈星渡觉得,整条弄堂的光都汇聚到了她掌心。她捂住胸口,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肋骨——原来这就是喜欢。酸酸的,甜甜的,像青柠,像夏夜,像少年眼里不肯熄灭的火。
很多年后,当沈星渡跪在雪地,看着陆执把戒指埋进土里,她仍会想起十三岁的雨夜——少年把一颗烂掉的青柠塞进她手里,说“在”。那一刻,她以为拥有了全世界。却不知道,命运早已在暗处标注好价格:青柠会腐烂,誓言会生锈,弄堂会拆迁,他们也会走散。
可此刻,月光温柔,风也温柔。十三岁的沈星渡趴在窗沿,对十三岁的陆执挥手,笑得比星光更亮。她喊:“明天见!”
少年点头,把青柠灯举得更高,火舌舔过夜色,像给未来盖下的小小印章。他们谁都没看见,弄堂尽头,一辆黑色轿车悄然停下,车窗后,是陆母冷冽的眼——那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也是青柠微光里,最后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