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云城天色像被墨汁打翻。附中放学的铃声刚响过,操场迅速空荡,只剩雨幕一层层压下来。沈星渡把书包顶在头上,跑到车棚时,蓝白校服已湿成深色。她抬手看表——今天爸妈去进货,她得自己回店里搬货,可雨势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又没带伞?”背后传来熟悉的低嗓音。
她回头,陆执单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拎着一把折叠黑伞,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却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沈星渡咧嘴,笑得像捡了钱:“忘了。”
陆执没接话,只把伞“啪”地撑开,举过她头顶。伞面不大,两人必须靠得很近,他的肩膀几乎贴上她的额角,带着少年特有的柠檬皂粉味。
车棚外雷声轰鸣,雨线像无数银针钉在地面,溅起的泥水打湿裤脚。沈星渡悄悄往他那边又挪半步,指尖碰到他的腕骨,触电似的酥麻。
“我……我还要去店里搬汽水,你先回去吧。”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悄悄攥紧书包带——沈家小卖部的冰柜压缩机坏了,三百箱饮料全堆在后院,爸妈今晚赶不回,如果雨再下大,纸箱就全报废。
陆执垂眼看她,声音被雨声盖得低沉:“三百箱,你一个人?”
沈星渡耸耸肩:“我练过肱二头肌。”说着还做了个展示手臂的滑稽动作。
少年没笑,只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迈进雨幕。雨水瞬间浇透他半边肩膀,他却像感觉不到,只背对着她弯腰,把裤脚卷到膝盖:“带路。”
沈星渡愣了两秒,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大喊:“陆执,你等等我!”
雨越下越大,像有人在天上撕破了水帘。弄堂的青砖缝汇成湍急细流,踩上去“哗啦”作响。沈星渡在前面小跑,陆执单手把装满汽水的纸箱扛上肩头,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进领口,勾勒出少年尚显瘦削却已有力的线条。
第三趟时,沈家后院已堆出高高的蓝色塑料箱。沈星渡弯腰去搬最后一箱,指尖冻得发白,突然手腕被握住——陆执的掌心滚烫。
“去屋檐下。”他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沈星渡想反驳,却见雨幕里他睫毛上全是水珠,黑眸被灯火映得发亮,像盛着碎裂的星河。她忽然就失了语言,任他把自己推到走廊。
屋檐下灯光昏黄,雨线成帘。沈星渡看着少年在暴雨里来回,心脏像被细线勒住,越跳越紧。她想起小时候他替她擦鞋时说的那句“以后被欺负,就喊我名字”,此刻他明明一句情话都没说,却让她眼眶发热。
最后一箱落地,陆执甩甩头发上的水,走近。两人之间只剩半步,雨声忽然变得遥远。
“沈星渡。”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声音低哑却滚烫,“以后别一个人扛。”
沈星渡嘴角动了动,想回一句俏皮话,却先打了个喷嚏。下一秒,干净宽大的校服外套落在她肩头,带着少年体温,像突然撞进盛夏最烈的太阳。
夜里九点,雨势终于转小。沈母打电话说高速塌方,要明早才回。沈星渡挂断电话,回头,看见陆执正蹲在走廊尽头,用毛巾摁头发。灯光在他轮廓描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湿发垂下,遮住一贯冷淡的眉眼,竟显出几分柔软。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干毛巾递给他:“擦擦,不然感冒。”
陆执“嗯”了一声,却没接,只抬眼:“有姜茶吗?”
沈星渡笑:“小卖部什么都有。”
她转身去柜台,没注意到少年悄悄把右手往后藏——刚才搬箱,他掌侧被纸箱铁钉划开一条口子,血线顺着雨水蜿蜒,早已冲淡。
几分钟后,搪瓷锅里翻滚起姜味,红糖的甜混着姜片的辛辣,热气在冷雨夜里升腾。沈星渡捧着两杯出来,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捧着暖手。
“陆执,今天谢谢你。”她低头吹了吹,声音轻得像猫。
少年没回答,只接过杯子,指尖无意擦过她的,烫得两人同时一颤。雨声渐歇,屋檐只剩滴答。弄堂深处不知谁家的老旧电视在放《流星花园》,模糊的主题曲飘过来:“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沈星渡忽然觉得空气变得粘稠,呼吸一下比一下重。她抬眼,发现陆执正盯着她,黑眸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沈星渡。”他声音哑得厉害,“闭眼。”
她下意识“啊”了一声,没来得及反应,少年已俯身。世界骤然安静,只剩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撞击。
唇上触到微凉,带着姜茶的甜与雨水的冷,像青柠在舌尖炸开。沈星渡睁大眼,看见他睫毛在颤,像沾了雨的蝶。仅仅两秒,或许更短,陆执已退开半步,耳尖红得滴血。
“我……”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冲进雨里,背影狼狈得像落荒而逃。
沈星渡愣在原地,指尖触了触嘴唇,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蹲下去,把滚烫的脸埋进膝盖。雨停了,月亮从云层探出头,照得地面水洼银光闪烁,像撒了一地碎镜。
第二天清晨,沈星渡顶着熊猫眼开店。她一整夜没睡,一闭眼就是少年靠近时放大的睫毛,和唇上那一点微凉。七点整,陆执出现在店门口,手里提着豆浆油条,校服干净挺括,仿佛昨夜落荒而逃的不是他。
沈星渡正搬凳子,看见他,手一抖,凳子腿“咣”砸在脚背。她疼得吸气,却咧嘴笑:“早。”
陆执把早餐放柜台上,目光落在她脚尖:“肿了。”
“小伤。”她故作潇洒地摆摆手,下一秒,人就被打横抱起——少年手臂稳稳托在她膝弯,声音低却强势:“别动。”
沈星渡惊呼一声,慌忙搂住他脖子,指尖触到少年滚烫的耳后。两人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跳,她忽然就不敢呼吸。
陆执把她放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蹲下身,轻轻握住她脚踝。沈星渡穿的是校服裙,小腿裸露在外,被他掌心覆上的瞬间,肌肤窜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药箱在哪?”
“左……左边第三格。”
少年低头找药,后颈的棘突在晨光里清晰,沈星渡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陆执动作一顿,抬眼,四目相对。时间像被按下暂停键,只有心跳声在空气里放大。
“沈星渡。”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昨晚……对不起。”
沈星渡眨眨眼,忽然俯身,飞快地在他唇角啄了一下,笑得像偷腥的猫:“收回这句话。”
少年愣住,耳尖瞬间红透。半晌,他低头继续涂药,嘴角却悄悄翘起一个弧度,像暴雨后初晴的天。
那天之后,一切似乎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教室里,陆执仍是一副冷淡学霸模样,却在沈星渡趴桌睡觉时,悄悄把窗关小;篮球课,她顶着太阳抱水站在场外,他一个三分投完,目光越过人群,准确落在她身上;放学人潮汹涌,他单肩背包,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掌心向后,沈星渡小跑两步,指尖塞进他掌心,被紧紧握住。
他们没再提起那个吻,却在每一个对视里反复温习。
六月初三,沈星渡生日。恰逢期末考,她以为没人记得。夜里九点,刚走出校门,身后传来“滴滴”车铃。回头,陆执跨在一辆旧自行车上,车把挂了一只青色纸风筝,后座绑着满满一兜——青柠。
“上车。”少年扬下巴,风吹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眉尾一道浅淡的疤。
沈星渡跳上去,侧坐,手指抓住他校服下摆。车轮滚过梧桐大道,夏夜的风带着栀子香,吹得她裙摆飞扬。
目的地是废弃的老火车站。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陆执把车停在月台,递给她那只风筝:“今天没风,放不起来,但——”
他话没说完,沈星渡已踮脚,把风筝举高,借着奔跑的惯性冲下月台。纸风筝摇摇晃晃,竟真的浮起一点。她笑着回头,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银。
陆执站在原地,忽然大声喊:“沈星渡——”
“干嘛?”
“以后每个生日,我都陪你放一次风筝!”
少女愣住,风筝线“啪”断了,纸鸢歪歪斜斜栽进远处草丛。她却笑得比月光还亮,转身冲向他,一头撞进他怀里。
少年被撞得后退两步,却伸手稳稳接住。沈星渡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陆执,你说的,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
那一夜,铁轨尽头,青柠香混着栀子味,少年低头,再次吻住她。这一次,没有暴雨,没有逃跑,只有月光作证,誓言轻轻落在唇边,像一粒种子埋进心底,等待岁月发芽,或腐烂。
而命运躲在黑暗里,悄悄举起了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