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云城进入漫长的梅雨季。附中暑假前的最后一节班会,班主任老赵把文理分科表发下来,教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抱怨。沈星渡咬着笔帽,盯着表格上“理科”两个字,像在看一道解不开的压轴大题。
“想好了?”陆执把书包甩到肩后,侧身挡住过道,让她先出去。
沈星渡没回答,只把表格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校服口袋,动作带着几分烦躁。两人并肩下楼,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阿姨不是想让你学文?”陆执声音低,却足够她听清,“沈叔也说,女孩子学文稳当。”
“你呢?”沈星渡停在一楼拐角,仰头看他。少年身后是灰白的天光,衬得那双黑眸更深,“你选什么?”
“理。”他答得干脆,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
沈星渡垂眼,脚尖蹭了蹭地面积水,溅起一圈涟漪。半晌,她轻声道:“那我也理。”
陆执皱眉:“沈星渡,别胡闹。”
“我没胡闹。”她抬头,笑得牙尖嘴利,“理科分数线低,我想跟你考一个大学,不行?”
少年喉结动了动,最终只伸手揉了把她发顶,像揉一只炸毛的猫:“随你。”
沈星渡没告诉他,自己藏在书包最里侧的那张医院化验单——
【临床诊断:β-地中海贫血携带者(轻型)】
医生建议:避免剧烈运动、定期复查、未来婚育需配偶基因筛查。
沈家小卖部最近生意冷清,父母却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十一点,沈星渡起夜,听见父母在隔壁压低声音的争吵。
“……医生说了,轻型的不影响生活,可万一将来对象也是携带者,孩子就有四分之一概率重度……”
“那能怎么办?告诉星渡?她才十五岁!”
“我怕她以后怨我们……”
母亲的声音带了哭腔,父亲长叹,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脊背。沈星渡站在门后,手指死死攥住门把,指节泛白。她低头,看见自己睡裙下摆沾着一点牙膏沫,滑稽又可怜。
第二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开店门,把青柠一个个摆进玻璃罐,动作机械。陆执来买牛奶时,敏锐地察觉她眼下青黑。
“昨晚没睡?”
沈星渡摇头,把牛奶递给他,指尖冰凉。陆执没接,只握住她手腕,声音低却笃定:“出什么事了?”
她张了张口,嗓子却像被棉花堵住。半晌,她扯出一个笑:“陆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将来不能生小孩,你会嫌弃吗?”
少年愣住,黑眸里掠过惊愕,很快被更深的情绪覆盖。他四下看了看,忽然伸手,把她拽进柜台后的小仓库。狭窄的空间堆满纸箱,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一扇小窗透进一缕晨曦。
“沈星渡,”他双手握住她肩,声音哑得厉害,“谁跟你说了什么?”
沈星渡咬唇,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烫得他指尖一颤。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皱的化验单。陆执接过,快速扫完,呼吸明显沉了几分。
“就因为这个?”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少年特有的锋利,“所以你要选文?想离我远远的?”
沈星渡摇头,眼泪越擦越多:“我怕……怕你以后后悔。”
陆执沉默两秒,忽然抬手,把她按进怀里。仓库里尘埃浮动,他心跳声却沉稳而有力,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
“沈星渡,你听好了。”少年声音低哑,却一字一顿,“我将来是要娶你的,生不生孩子,都不影响。”
少女哭声戛然而止,她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模样滑稽。陆执低头,额头抵住她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别一个人扛,行吗?”
期末考结束,成绩公布栏前挤满人。沈星渡贴着墙根溜过去,在理科榜倒数第二找到自己的名字——478分,年级排名298。而陆执的名字高高在上,697分,年级第一。
她盯着那行数字,像在看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肩膀被拍了一下,同桌林笙笙凑过来:“星渡,你理科居然比我还高两分!不过……你真的不转文?老赵说现在改还来得及。”
沈星渡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篮球场上——少年一个三分投完,朝她这边侧了侧头,阳光落在他眉尾那道浅疤上,像一枚小小的勋章。
“我不转。”她轻声道,“我要考去有他的城市。”
夜里,沈星渡把错题本摊在收银台,对着一道函数大题抓耳挠腮。陆执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叠打印好的资料。
“干嘛?”
“给你补课。”少年把文件袋放柜台上,抽出第一张,“从函数开始,每天两小时,暑假补完。”
沈星渡瞪大眼:“你暑假不是要去北京参加集训?”
“白天集训,晚上视频。”陆执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查了,轻型地贫不影响熬夜,但别超过十二点。”
沈星渡鼻尖一酸,嘴上却不饶人:“陆大学神,我很笨的,你别后悔。”
陆执抬眼,黑眸里映出她微红的眼眶:“我后悔的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没早点发现你在偷偷哭。”
八月,暴雨夜。沈父送货的面包车在郊区抛锚,手机没信号。沈母急得团团转,沈星渡安抚好母亲,偷偷推出家里的旧电动车,披了雨衣冲出门。
雨刷器坏了,她骑得跌跌撞撞,雨衣被风掀起,雨水灌进领口。骑到一半,车灯“啪”灭了,四周瞬间黑得吓人。她心头一慌,车把一歪,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绿化带。
膝盖钻心地疼,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忽然一束强光刺破雨幕——陆执撑着黑伞,跨下自行车,雨水顺着他下颌往下淌,像一条愤怒的小河。
“沈星渡!”少年声音第一次带着明显的颤,“你疯了?!”
沈星渡委屈得直想哭:“我爸还在郊区……”
陆执深吸一口气,把伞塞进她手里,弯腰背对她:“上车。”
“电动车怎么办?”
“回头再说。”少年声音冷硬,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抱紧。”
沈星渡趴在他背上,手环住他脖子,雨水顺着两人贴合的缝隙往下淌。少年背脊瘦削,却稳得像一座山。她想起十三岁那年,他也是这样背她穿过暴雨,把烂掉的青柠塞进她手里,说“在”。
“陆执。”她声音被雨声冲得七零八落,“如果我将来真的不能……”
“闭嘴。”少年喘着气,声音却笃定,“我在,就轮不到你怕。”
沈父在郊区加油站被找到时,正蹲在檐下啃干面包。看见女儿和陆执浑身湿透地赶来,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红了眼眶,却什么也没问,只把外套披在女儿肩上。
回程时,陆执打电话叫来家里的司机。后排,沈星渡裹着毯子,膝盖擦了药,疼得直抽气。陆执蹲在她面前,用毛巾一点点擦她发梢水珠,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品。
“沈星渡。”少年声音低哑,“以后遇到事,第一个打给我,行吗?”
她点头,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颤。
暑假最后一天,沈星渡把那张化验单复印了一份,锁进带密码的日记本。首页写着一行字——
【秘密不是枷锁,是让我配得上他的理由。】
夜里,她趴在柜台做题,陆执的视频弹过来。少年身后是北京的酒店白墙,台灯暖黄,他戴着耳机,声音低却清晰:“最后一道大题,用我教你的方法,再算一遍。”
沈星渡握着笔,鼻尖沁出细汗,却弯起眼睛:“陆执,如果我考上附中高中部,你就答应我一个愿望。”
“好。”少年答得毫不犹豫,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像一场静谧的流星雨。
窗外,青柠树悄然结出新果,青涩地挂在枝头,像谁藏在心底、尚未说出口的喜欢。
而命运,正躲在更远的地方,悄悄酝酿下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