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三中那天,没有晴天霹雳,也没有浪漫开场,只有八月底黏在皮肤上的汗
林知夏把转学证明折成四折,塞进校服口袋,像把一段旧日子随手关进抽屉。母亲把她送到校门口就走了,连一句“好好上课”都没来得及说——水果店的早市等着她去开摊。夏末的太阳升得早,柏油马路泛着白光,知夏站在“榕城三中”四个镀金校牌下,眯起眼,觉得那字像四条晒化的金鱼,随时会滴下来。
教务处在三楼。她爬上去时,正好打第一节预备铃,楼梯口冲下来一群男生,肩撞肩,脚步震得台阶发颤。知夏贴墙站,把胸口的书包往上提了提,余光里只剩一片蓝白色校服翻涌,像潮水,从她面前哗哗泻过去。最后一个人跑过时,带起的风里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柠檬薄荷,她后来想起,那就是沈砚。
年级副主任姓杜,三十出头,发际线却早退到后脑勺。他推了推眼镜,把知夏的中考成绩看了足足十秒,像在研究一块突然出现的陨石。“物理九十九,数学九十八,”老杜念得分外小心,“怎么舍得高二转校?”知夏没解释,只说父母工作调动。真实原因是母亲付不起“借读费”了,原来那所私立校学费涨得比房价还快。她低头看鞋尖,白球鞋上有一道昨晚刷鞋时留下的洗衣粉渍,像条干涸的小河。
老杜给她开了张条子,安排进高二七班,重点班,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暂时先坐那儿,下周月考后再调。”知夏点头,接过条子时,看见老杜的指甲被红笔染得斑驳,像一瓣瓣落花的尸体。她忽然有点安心:这座新学校,连老师也在狼狈地生活,那她就不必装得完美。
去教室要穿过一条长廊,头顶是刷成湖绿色的拱顶,墙两侧贴满历届优秀毕业生照片。知夏边走边数,数到第十七张时,那张脸突然闯进视线——少年穿着蓝白校服,领口微敞,眉毛浓黑,嘴角却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照片下方写着:沈砚,2020 级,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省一。知夏停下脚步,把“沈砚”两个字在心里拆成“石”“见”“舟”,像把一块石头放进船里,船没沉,石头却砸出无声的水纹。她没想到,照片比真人先一步与她相遇。
七班教室在后楼,门口正对一棵大榕树,气根垂下来,像老人没剃净的胡须。知夏报告进门时,班里正上英语早读,嗡嗡的背诵声戛然而止。四十七双眼睛齐刷刷抬起,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提上讲台的错题本,红笔叉号还没干透。班主任叫李雪,声音却与名字相反,沙哑得像被粉笔灰磨坏了声带。她招手示意知夏站去讲台旁,简单介绍:“林知夏,从实验附中转来,大家欢迎。”掌声七零八落,有人趁机把英语书立起来,继续背单词。
倒数第二排靠窗,是教室最幽暗的角落。知夏抱着新书走过去,才发现那张桌子缺了半块桌角,断面露出蜂窝状的夹板。她伸手去摸,指腹被一根细木刺扎到,血珠冒出得比疼还快。同桌是个短发女生,正低头在桌肚里翻耳机,抬头冲她咧嘴一笑:“欢迎来到‘边疆’,我叫赵倩,别指望老师看得见咱俩。”知夏把血悄悄抹在裤缝上,也笑,第一次觉得“同桌”这个词像救命稻草。
窗外,榕树把阳光剪成碎金,洒在讲台上。知夏抬头,看见第一排那个背脊挺直的男生正侧过身给后桌递试卷,一截后颈露在领口外,肤色被阳光晒成小麦色。她没看清脸,只看见他右手腕上戴一根黑色发圈,简单,却突兀地晃眼。那一秒,她忽然预感:整个高三,她可能会反复注视这截后颈,像反复演算一道无解的题。
早读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瞬间沸腾。知夏低头往新课本上写名字,一笔一划,像在刻碑。写到物理书时,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指节分明,指尖捏着一张卡通创可贴——维尼熊图案。手的主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新同学,刚才被刺扎了吧?先贴一下。”她愣住,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见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是沈砚。
她后来无数次回忆,都记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谢谢”,只记得心跳声大得仿佛有人在她胸腔里摔门。沈砚把创可贴按在她指腹后,就转回去继续写题,只留下一缕柠檬薄荷的洗衣粉味,轻轻落在她翻开的书页上——像批注,也像伏笔。
第二节上课铃响前,知夏把那张维尼熊创可贴的粘性部分小心对折,藏进笔袋夹层。她知道,这所学校不会给她童话,但已经给了她一枚暗号。至于暗号背后,是深渊还是灯塔,她还没来得及想。此刻,她只是一个在八月末转校的女生,站在高三的门槛,手里攥着一道刚刚起笔的、没有回头路的证明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