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个周一,高三的号角正式吹响。
林知夏六点二十到校,比规定早了十分钟。她抱着一摞刚发的黄皮《五三》,像抱着一堵随时会倒塌的墙。教室里灯管惨白,照得粉笔灰在空气里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雪。她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窗——被昨夜的雨泡得发胀,桌肚边缘翘出一道木刺,像咧开的嘴。知夏伸手去摁,木刺倔强地弹回来,在指腹留下一条红痕,与上周的伤口平行,像两条不肯相交的铁轨。
她把维尼熊创可贴重新揭下,对折,再对折,直到维尼的笑脸缩成指甲盖大的一团,然后夹进物理错题本最后一页。那里已经躺着一根榕树的气根——前天放学路上,她偷偷掰的,筷子长,外皮青灰,断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干涸后结成硬痂。她给它们取名叫“证据A”和“证据B”,像把一场无人报案的盗窃现场封存在活页夹里。
早读铃响前,沈砚踩着铃声进教室。左肩背包,右手端着一杯用一次性碗扣住的豆浆,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桡骨线条。他经过讲台时,顺手把班主任昨晚留在粉笔槽里的U盘抄进兜里,动作熟稔得像在自家客厅。知夏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肩胛骨在棉布下轻微起伏,像两片被雨水打湿的瓦。
沈砚坐下后,把豆浆递给同桌江屿,然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物理学难题集萃》,翻到有折角的那页,低头写起来。全程没往窗边看,也没发现知夏的桌面比上周又矮了零点五毫米——她昨晚偷偷用砂纸磨过,怕木刺再扎到别人。
第一节是物理。老李头抱着一沓月考卷进门,把卷子往讲台一摔,声音哑得像粉笔头碾过玻璃:“全市统考,七班平均分排第三,比第一名差四点六分,全败在实验题!”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经锁定沈砚:“沈砚,你满分,来讲最后一道设计电路。”
沈砚起身,带动桌椅发出短促的“吱啦”。知夏的笔尖跟着一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黑洞。她看见沈砚走上讲台,抽了一支白色粉笔,袖口滑到肘弯,露出小臂内侧一颗褐色的痣。粉笔屑簌簌落下,像雪落进火,瞬间消失。三分钟后,电路图画完,老李头难得点头:“下周省队选拔,谁去旁听?”
教室里举起七八只手,知夏没动。她盯着榕树的气根在窗框外晃,风一吹,绿浪起伏,像怂恿她也举手。最终她只把拇指悄悄塞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留下四个月牙。
下课铃响,老李头前脚走,江屿后脚踩着椅子背喊:“砚哥,中午篮球场,三班约战,输的请奶茶!”沈砚把粉笔头抛进垃圾桶,空心命中,回头笑:“一杯不够,至少三杯。”那笑像光斑落在金属上,短促却晃眼。知夏被那笑烫到,猛地低头,假装在算刚才那道电路的等效电阻,却把R2写成了沈砚姓氏的首字母“S”。
第四节课前,教室里空了一半,去跑操。知夏没去,她生理期,请了假。赵倩把耳机塞给她:“听吗?周杰伦新专辑。”知夏摇头,从书包侧袋摸出一小瓶502胶水,沿着桌角裂缝慢慢滴。胶水渗进木纤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雪落进火,又像谁的心跳被粘住。
她正低头压紧木片,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砚站在过道上,手里拎着刚发的竞赛报名表,另一只手插在校服兜里,声音低而快:“林知夏,老李头让我问你要不要报选拔旁听,他说你上周随堂测满分。”知夏的指尖还按在桌角,胶水溢出,黏住了一截指纹。她没抬头,只看见沈砚的鞋——白色回力,左脚鞋帮有一道浅浅的蓝墨水,像极夜里划过的飞机尾迹。
她想说“好”,喉咙却像被木刺卡住,最终只挤出一句:“我考虑考虑。”沈砚点头,没再劝,转身回座位。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把他投在地板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伸到知夏脚边,却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被赵倩突然起身的动作踩碎。
中午,食堂人声鼎沸。知夏端着餐盘找座位,远远看见沈砚和江屿坐在柱子后面。江屿正把三根吸管同时插进奶茶杯,演示“伯努利原理”,奶茶喷涌而出,溅了沈砚一脸。沈砚笑着用袖子擦,袖口立刻洇出深色的水痕。知夏的餐盘边缘被拇指捏得发白,她最终转身,坐在了柱子另一侧——两人之间只隔一根直径四十厘米的圆柱,却像隔了一个星系。
她低头扒饭,听见江屿问:“砚哥,市队选拔你要不要冲国赛?听说保送清北直接降一本线。”沈砚的声音带着笑,却像隔着雾:“再看吧,我爸想让我出国。”筷子在知夏手里顿住,一粒米饭掉在桌面,她盯着那粒米,忽然想起老家的一句话:饭粒落地,雨要离。
下午体育课,操场被太阳烤得发软。知夏拿着物理小册子,坐在榕树气根下背公式。气根垂到她头顶,风一吹,扫过发梢,像谁的手。她伸手去抓,却抓到一把空。远处篮球场传来欢呼,沈砚一个三分命中,白色球衣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知夏低头,把公式里的“g”默写成“9.8沈砚”,然后迅速涂黑,直到墨迹把纸页戳破。
放学铃响,教室里灯管一盏盏熄灭。知夏磨到最后才走,她把今天滴过胶水的桌角用指甲掐了掐,已经坚硬如石。她背起书包,发现窗外那根气根被风吹得缠住了窗钩,像一条不肯离去的手臂。她伸手去解,指腹被勒出一道白痕。
下楼时,她在一楼公告栏前停住。省队选拔名单贴在红榜上,第一个就是沈砚,照片里的他穿着白衬衫,嘴角还是那个漫不经心的弧度。知夏站在人群外,像站在一场无声的暴雨里。她伸手,把掌心那截被汗水浸软的气根轻轻按在公告栏玻璃上,正好对准照片里沈砚的胸口——乳白色的汁液再次渗出,像极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签名。
夜自习前的十分钟,校园里人声鼎沸。知夏逆着人流往回走,把那张已经被汗水洇湿的竞赛报名表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她用手指抹平褶皱,在“姓名”一栏里,一笔一划写下:林知夏。
胶水味、榕树汁、粉笔灰、奶茶甜,全部混进九月的晚风。
她不知道,自己粘好的不止是一张桌角,还有一条即将偏离航道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