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高三的时针被拧紧发条,教室黑板上的倒计时从红色“200”开始,每天剥落一层粉笔灰。省队选拔的喧嚣像辐射雨的蓝光,亮过之后迅速冷却,只剩走廊尽头荣誉栏里那张集体合影:沈砚站在正中,比第二名高出半颗头;知夏在最后一排,被前面同学肩膀挡去半边脸,像被谁不小心遗落的影子。
她依旧坐倒数第二排靠窗。桌面缺角被502粘牢,却留下一条褐色的疤,像干涸的河床。每周三傍晚,老李头会把国赛集训卷送来,沈砚不再来班里——他有了自己的小实验室,出入要刷卡。两人偶尔在楼梯口擦肩,他点头,她回应,对话浓缩成一句“嗨”,比初识时借橡皮的音量还低。知夏把那句“嗨”在脑海里回放,直到下一个周三,再替换新的。
十二月的某个周六,学校作为自考考点放假半天。知夏去了老城区,帮母亲给水果店补货。返程时,她绕到河堤——那里有一排上世纪的绿皮邮筒,顶部漆成暗红,锁孔锈成了褐斑。她把一张明信片投进去:正面是辐射雨的蓝,背面只写两行字——
“如果国赛实验考心跳,我大概还是不及格。——Z”
邮戳日期12月14日,收件人地址空着。她告诉自己,这是给陌生人的,也是给沈砚的,更是给那场1kPa的台风夜。明信片脱手,发出极轻的“咚”,像石子落进深井,连回声都被冬风吹散。
一周后,学校收到市邮政的“过期无着邮件”箱,老杜抱来让各班认领。七班的班长在自习课翻找,忽然举起一张边缘泛蓝的明信片:“谁寄的?没地址也能发?”知夏笔尖一抖,在卷子上画出一条突兀的斜线。她伸手,却抓空——明信片被传向后排,经过无数好奇的目光。就在它即将落入江屿口袋时,沈砚从门口进来,手里还拿着刚测完的光敏电阻数据。他顺手抽走明信片,扫了一眼,目光越过教室,准确对上知夏。那一秒,她听见自己血液结冰又碎裂的声音。
沈砚没说话,只是把明信片扣在讲台,朝大家道:“老李头让我收集训报告,下课交。”等人散,他拾起那张蓝,走回座位,却将明信片夹进了自己的物理笔记——动作自然得像收一份实验数据。知夏的呼吸卡在胸腔,整个晚自习只写下一行字:
“他认出了Z。”
平安夜,学校罕见地没有加课。晚自习结束,教学楼前的广场举办“火箭班” fundraiser——卖自制冷烟火,为贫困地区募捐。五颜六色的纸筒排在课桌上,五块钱一支,买三送一。赵倩拽着知夏去挑,她随手抽了三支最普通的银色,却在付钱时看见沈砚站在对面——他替物理组老师守摊,袖口沾着粉笔灰,正低头给人找零。红灯笼映在他睫毛上,像细小的火星。
赵倩起哄:“学霸也做生意?给我来支能上天的!”沈砚笑,递给她一支蓝色款,“加了镁粉,飞得高,但降落快。”说这话时,他抬眼,目光越过灯笼,落在知夏手里的银筒上,“银色亮度低,燃烧时间长,适合——”他顿了半秒,“慢速观察。”知夏耳根发烫,胡乱把钱塞进募捐箱,转身逃走,却听见背后江屿在喊:“砚哥,给自己留一支啊!”
十点,宿舍熄灯。知夏揣着那三支银烟火,悄悄爬上实验楼天台——国赛集训期间,沈砚常在这里测试小型固体燃料,门锁早已松动。夜风割脸,城市灯火在远处闪烁,像被谁打碎的星河。她点燃第一支银火,“嗤——”火花笔直向上,在最高点炸成一颗极小的白色太阳,随即熄灭,只剩细灰随风飘散。第二支,她握在手里倒置,火花从尾端逆向喷出,像一场倒着生长的流星雨。最后一支,她蹲下身,把烟火平躺,火星沿着纸筒一路狂奔,在地面画出一道亮银色的切线,最终停在沈砚脚边——他不知何时已上来,手里也握着一支未点燃的蓝烟火。
“怎么不竖起来?”他问。
“想看看横向的加速度。”她答。
沈砚蹲下来,用她的火头引燃自己那支,蓝色火柱“嗖”地窜出,却在半空转了个弯,被风压成抛物线,落入黑暗,“镁粉太轻,抗不住侧风。”他侧头看她,“银色好,虽然慢,但轨迹稳。”知夏忽然想起省队选拔那道激光衍射——缝隙越窄,光越固执地笔直向前。她喉头一紧,却听见自己说:“沈砚,祝你国赛顺利。”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散架的蓝烟火。
“也祝你。”他顿了顿,从口袋掏出一张对折的明信片——正是那张辐射雨蓝。背面多了一行新字,铅笔写的,极淡:
“横向加速度需要更大的初始推力。——S”
他把明信片塞进她手里,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节,“这次地址写全了,别再被退回来。”说完,他转身下楼,蓝烟火残留的镁光映在他背后,像一条极短的银河,被铁门瞬间切断。
知夏站在天台边缘,看城市灯火一盏盏暗下去。她举起明信片,对准夜空——正面那团虚假的蓝色极光,此刻与远处真实的灰黑云层重叠,像两张无法对齐的底片。她把明信片贴在胸口,那里正传来1kPa之外、更汹涌的跳动。
下方操场,传来宿管阿姨的哨声,催促学生归寝。知夏把烟火空筒并排摆好,三支银色残渣,在风里渐渐冷却,像一条被冻住的流星尾迹。她终于明白,有些花火注定无法升空,却可以在地面划出属于自己的切线——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把冬夜烫出一个洞,让心跳,漏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