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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暮雨囚月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却冷得彻骨。

谢珩跪在那里,玄色丞相朝服铺散开,像一滩凝固的血。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龙涎香,几乎要盖过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白日里,又一个老臣在廷议上被拖出去杖毙,哀嚎声仿佛还粘在梁柱上,挥之不去。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碾在人的心尖上。

绣着狰狞龙纹的袍角停在他眼前。

“爱卿还跪着?”头顶传来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像逗弄爪下猎物的兽,“朕不是说了,平身?”

谢珩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平稳无波:“臣有罪,未能体察圣意,致使逆党漏网,惊扰圣驾,恳请陛下重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冰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容烬俯身看着他,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暗影,俊美得近乎邪戾,他唇角勾着一点笑,眼神却冷,一寸寸刮过谢珩的脸。

“重责?”他慢悠悠地重复,指尖用力,掐得谢珩下颌生疼,“说说,想让朕怎么责罚你?是拖出去打几十廷杖,还是……摘了你这项上人头?”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将头埋得更低,呼吸屏得几乎断绝。

谢珩眼睫未动,依旧平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领罚。”

容烬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声,松开了手,他直起身,踱到一旁,执起金盆边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

“罢了。一条听话的狗,总比一群聒噪的蠢货有用。”他将帕子扔回盆里,溅起几点水花,“明日御史大夫林崇告老,你知道该怎么做,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为前太子案鸣冤的声音。”

“是。”谢珩应道,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起来吧。”容烬背对着他,声音淡了下去,“跪久了,瘸了腿,明日谁替朕去咬人?”

“谢陛下隆恩。”

谢珩起身,膝盖传来针刺般的麻痛,他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站稳,垂首敛目,退后三步,转身离开大殿。

背影挺直,如孤松临渊。

宫道漫长,夜色浓重。丞相的官轿在宫门外候着,见他出来,小厮恭敬地掀开轿帘。

他却挥了挥手:“走走。”

车夫和小厮不敢多言,只能抬着空轿,远远跟在他身后。

夜风一吹,白日里被强压下的酒意翻涌上来,烧得喉咙发干。

他扯了扯严整的衣领,露出一段冷白的脖颈。路旁阴影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白日被抄家的某位官员家眷,蜷缩在废墟角落,如惊惶的鼠雀。

谢珩脚步未停,眼神掠过那团黑影,漠然如看路边碎石。

身后跟着的仆从头埋得更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满朝皆知,年轻丞相是暴君麾下最锋利的刀,最忠心的恶犬,冷血寡恩,手段酷烈,他所过之处,皆带起一片无声的血雨腥风。

回到府邸,书房内烛火通明至天明。

案上堆积的奏本如山,他一一批复,字迹凌厉如刀锋,执行的都是皇帝最酷烈的意志,偶尔停笔,他抬手揉按着眉心,眼角余光扫过书房最深处那个上了重锁的紫檀木匣。

目光只是一触即收,快得仿佛错觉,随即又埋首于无尽的公文与阴谋之中。

数日后,林府抄家,丞相谢珩亲自监刑。

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被拖出府门时,仍在嘶声力竭地怒骂:“容烬!你这弑父杀兄、戕害忠良的暴君!不得好死!谢珩!你这助纣为虐的奸佞!尔等必遭天谴!遗臭万年——”

谢珩端坐马上,面无表情。

“林老大人年高糊涂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咒骂,“堵上嘴,陛下仁厚,念其旧功,留其全尸。”

一条白绫,送走了两朝老臣。

周围兵甲肃立,百姓远远围观,噤若寒蝉,看向马背上那玄衣重臣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与憎恶。

他调转马头,离去时,风吹起他官袍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一枚旧玉珏,样式古朴,与他一身的戾气格格不入。

暴君大婚的日子,定得仓促,却又极尽奢华。

整个皇城被铺天盖地的红绸覆盖,喧闹奢靡到了极致,仿佛要用这浮于表面的盛大狂欢,掩盖其下涌动的血腥与腐朽。

宴席从宫内一直摆到宫外,笙歌鼎沸,觥筹交错。

谢珩作为丞相,穿梭于宾客之间,言笑从容,代君饮酒,应对自如,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面色被酒气蒸得微微泛红,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冷。

无人敢向他劝酒,亦无人敢与他深谈,众人敬他,畏他,远他。

他只是笑着,一杯复一杯,替他那“不胜酒力”的陛下,饮尽所有来敬的酒。

夜色渐深,宴席喧嚣稍减。

谢珩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捧起一杯早已备好的玉盏,盏中酒液清冽,映着殿内辉煌的灯火,漾出浅浅的光晕。

他一步步走向帝王寝宫。

沿途侍卫宫人见他,皆无声跪拜,无人敢拦。

寝宫内,红烛高烧,喜帐低垂。

新册封的皇后头顶华贵繁复的凤冠,身着大红嫁衣,端坐在龙榻边,身形微微发颤。

容烬穿着一身同样鲜红的龙袍,却并未靠近新娘,只负手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宫灯映得泛红的天际,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疏离。

殿门被轻轻推开。

容烬未曾回头,只不耐地冷声道:“滚出去。”

脚步声未停,反而近了。

容烬拧眉回首,见是谢珩,神色稍缓,却又因他手中的酒杯而露出一丝疑惑:“谢珩?你还在此做甚?朕不是说了,无需人伺候。”

谢珩走到他面前,脸上还带着宴席未褪的浅淡笑意,眼底却空茫茫一片,他微微躬身,将手中玉盏呈上。

“臣,特来恭贺陛下大喜。”他声音温和,甚至称得上恭顺,“此杯‘长生醉’,乃臣家传佳酿,珍藏廿载,愿献于陛下,祝陛下与皇后……”他顿了顿,笑意深了些许,莫名透出点凉,“永结同心,江山永固。”

容烬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又移回谢珩异常平静的脸上。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多年来的绝对掌控和谢珩从未有过的违逆,让他并未深思。

或许是醉了,他想,今日谢珩替他挡了太多酒。

他轻哼一声,算是接过这份“忠心”,抬手,欲去拿那酒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谢珩的手动了。

动作快得只余一道残影,那只捧着酒杯的手猛地向前一送,精准地扣住了容烬的下颌!另一只手同时跟上,狠狠一捏!

容烬吃痛,牙关被迫松开。

冰冷的玉盏边缘强硬地抵上他的唇齿,清冽的酒液带着决绝的力道,不容抗拒地灌入他口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咳……你!”容烬猛地挥臂格开,踉跄后退一步,大部分酒液已被迫咽下,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生理性地泛红。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向依旧平静的谢珩,暴怒瞬间席卷眼底,“谢珩!你放肆——!”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吓傻,呆若木鸡,新娘的盖头下,也传来一声惊恐的抽气。

谢珩却笑了。

他慢慢直起身,将空了的玉盏随手丢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玉盏碎裂,碎片四溅。

他看着剧烈喘息、眼神骇人的帝王,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字字清晰,砸落在死寂的寝殿中:

“陛下……记不记得,十年前,冷宫里那个小瞎子?”

容烬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谢珩脸上那抹诡异飘忽的笑,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从五脏六腑深处炸开,让他瞬间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

那不是酒劲,是毒!

他踉跄一步,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右手却猛地伸出,铁钳般攥住谢珩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你……你把她怎么了?!”

谢珩任由他攥着,腕骨剧痛,脸上笑意却愈深,甚至带了几分癫狂的畅快,他微微倾身,凑近因剧痛和惊怒而面容扭曲的帝王,一字一句,轻柔如情人低语,却冰冷如万载寒冰:

“她啊……”

“等你来娶她,等得太久了。”

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入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样式极其古朴的小酒坛,坛身泥封陈旧,却保存得极其完好,上面模糊可辨地刻着一个小小的“聘”字。

他轻轻将那坛女儿红,放在身旁的龙榻上,鲜红的锦被,衬得那旧坛子格外刺眼。

“这坛她出生时埋下的‘聘礼’,”他望着容烬彻底剧变的脸,笑容残忍而快意,“她终究是……没能等到。”

容烬攥着他手腕的指节,寸寸僵硬,血色尽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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