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夜雾压得低,月亮像被湿布蒙住。沈川踩着湿滑的石阶,脚底的青苔滑腻,几次差点打滑。手电筒的光束微弱,打在前方时,忽然映出一排晃动的火光。
他心头一紧。那不是村里的灯火,而是一队火把。火光一束束排开,随着山道缓慢挪动。紧接着,低沉的鼓点传来——咚……咚……咚……每一下,像敲在胸口,带着某种节奏。
火把照亮了一群身影。沈川看清后呼吸一窒:那是一队僵直的人影,动作一致,脚尖点地,不抬脚、不摆臂,整齐地随着鼓点往前移。最前头,一名黑衣人摇着铜铃,每走三步,铃声清脆一响。铃声与鼓声交替回荡,令山谷格外空寂。
“赶尸队……”沈川心中闪过这个词。书上写过,可他从未想过能亲眼看见。
他屏息躲在山道一侧,盯着那一行“尸体”。忽然,其中一具人影的手指抖了一下,极轻。沈川心底一凉,正要移开视线,却见那人影缓缓抬眼。火光下,一双湿亮的眼珠,直直望向他。
那不是死寂的目光,而是带着恐惧和求救。
沈川胸口一紧。下一瞬,走在前头的黑衣人猛然转过头,眼神凌厉。铜铃在手中一摇,声音尖锐刺耳:“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鼓声顿止,火把同时一晃。那一刻,山谷里安静得能听见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沈川僵在原地,不敢动。黑衣人冷冷瞪了他一眼,随即再次摇铃,鼓声再起。尸队重新迈步,像潮水一样远去。
火光逐渐没入雾中,只剩鼓点余音在山谷回荡。
沈川的衣背已被冷汗湿透。他握紧手电,转头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地面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似乎来自刚才那具“尸体”的方向。
他猛地回头,黑暗里空无一人。
雨夜过后,湘西的清晨带着湿冷的气息。山雾还没散尽,村子被笼在灰白的氤氲中。沈川借宿在一位老猎户家里。老人姓覃,须发斑白,眼神锐利,却说话极慢。
火塘边,柴火噼啪燃着。老人拿着烟袋,盯着火光许久,才慢吞吞开口:
“外乡人啊,昨夜你看见的,不该看。”
沈川心里一紧,压低声音问:“那真是赶尸?”
老人抬眼,盯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你还敢说出口。”他沉默片刻,继续道,“尸走夜路,有三忌,不唤名,不照影,不碰身。”
沈川不解。
老人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唤了名,魂会回头;照了影,尸会认路;若是碰了身——嘿。”他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牙齿,“那就是跟他一块走。”
火光映在老人脸上,那笑意半真半假,叫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警告。
沈川心底发凉,昨夜那具“尸体”抬眼看他时,火把正晃在一旁,影子落在山路上。倘若真的如老人所说,他是不是已经触犯了什么?
他沉吟片刻,问道:“那些……真的是死人吗?”
老人猛地一拍烟袋,火星飞散:“别问!死人自有归路,活人走活路。你若不懂,别插手。”
屋子里一阵沉默。火塘噼啪作响,雨后潮湿的木头散发出呛人的烟气。
就在这寂静中,门口忽然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有人在门板上轻敲。
老人脸色骤变,厉声低喝:“不许动!”
敲门声停了。片刻后,门缝吹进一股冷风,火苗抖动,墙角的影子却莫名多了一道。
沈川呼吸一窒,正要细看,老人猛地抓起一张符纸,丢进火里。符纸瞬间燃成青焰,那道多余的影子才慢慢褪去。
老人盯着他,声音沙哑:“你已经沾上尸气了。”
山雾渐散,清晨的村子仍旧湿冷。沈川从覃老汉家里出来时,心头依旧沉重。昨夜的影子、火中燃尽的符纸,让他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
他想留下更多线索。作为民俗学者,他本该兴奋,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村口有一座破败的祠庙。石阶长满青苔,门楣裂开一道口子,写着“山神庙”三个斑驳的字。庙门半开,风吹进去时,木板嘎吱作响,像在压低声音警告。
沈川推门而入,庙内供桌上积满灰尘,神像面目模糊,只有眼睛的位置被人重新涂过朱砂,鲜艳刺目。他本能后退半步,却在供桌下方看见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拽出来。油布已经半腐,轻轻一抖,掉下一只木盒。
木盒被泥土和血色痕迹糊住,生硬难开。他用力一撬,盒盖“咔”的一声松开。
里面是一册残破的古书。纸张泛黄,边角被虫蛀出孔洞,但仍能看清墨迹。沈川翻开,心头骤然一震。
第一页上写着几个字——
《行尸录》。
他心中一凉。
继续翻下去,字迹工整,却带着某种压迫感:
“湘西山深,死者不归,故有赶尸之术。尸行夜半,以鼓为令,以铃为驱……”
正是他昨夜亲眼所见的情景。
他呼吸急促,手心冒汗。翻到下一页时,墨迹骤然变浅,仿佛有人在血里蘸过,写下了寥寥数行:
“若有外乡人见之,必染尸气。”
这一句,像是专门写给他的。
沈川手指一抖,古籍突然从中间断开,掉下一张单独的纸页。那纸页比书的纸质要新,仿佛是后来夹进去的。上头只有一行字:
“沈川,勿回头。”
瞬间,一阵阴风从庙后吹来。供桌上的烛台无火自燃,发出噼啪声。墙角处,影子开始一点点拉长,像有什么东西正要爬出来。
沈川猛地合上古籍,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夜幕降临,山村的空气忽然变得压抑。覃老汉神色凝重,劝沈川夜里千万别出门。可当半夜鼓声响起,村中犬吠连绵,沈川还是忍不住掀开窗板。
月光昏暗,山路上飘来一队人影。不同于昨夜赶尸的阴森,这一次,火把高举,前方女子披着红盖头,缓缓走来。她身上罩着大红嫁衣,绣着繁复的鸳鸯纹,随风微微摆动。
沈川看得心头一震——那女子脚步僵硬,和昨夜的“尸群”无异。只是此刻,她被红绫缠绕,腰间拖着一条长长的红布,像是锁链,把她与另一名身着长衫的年轻男子绑在一起。
鼓点敲得急促,铜铃叮咚作响。迎亲队伍走到祠庙前,忽然停下。一个头戴高冠的中年人,身披道袍,口中念念有词,语调怪异,既不像道经,也不像祭文。
接着,几个村妇抬出一口红漆棺材,放在祠庙门口。棺盖吱呀推开,里面躺着另一具身着红衣的“新娘”,脸色青白,唇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两名“新娘”隔空相对,红绫在火光下如蛇般抖动。忽然,那穿嫁衣的尸体猛地抬头,盖头滑落,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
她的眼睛,正是昨夜在尸队中望向沈川的那双。
沈川心口骤然一紧。那眼神依旧带着恐惧,仿佛在向他求救。
“冥婚红绫,以血为证!”道袍男子高声喝道。话音一落,红绫猛地收紧,拖得两具“新娘”同时向棺材中倾倒。棺盖砰然合上,四周的火把一齐熄灭。
黑暗之中,只有棺材内传来轻微的敲击声。一次,两次,三次。
像是谁在里面,想出来。
沈川浑身汗毛竖起,手指死死攥着怀里的古籍。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书页上,那一节标题赫然浮现:
《冥婚红绫》。
而段落最后一行,字迹模糊,却清清楚楚写着:
“目击者一名,沈川。”
夜深如墨。山村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沈川翻来覆去,心神难安。古籍摊在床边,书页上“冥婚红绫”的墨迹尚未干透,仿佛有人刚写上去。
忽然——
“叮铃……叮铃……”
那声音从远而近,细细碎碎,却直钻耳膜。沈川猛然坐起,心头骤紧。是铜铃声。
窗外火光闪烁,鼓声低沉而急促,像心跳被人牵引。沈川推开一条缝,看到黑衣人再度出现,手摇铜铃,带着尸队缓缓经过。
可这一次,情形不同。
队伍不再是整齐的僵直人影,而是一具具披着红布、手脚被铁链束缚的尸体。他们嘴里塞着黑布,仍有嘶哑的声响溢出,像是活人被强行噤声。每走一步,铁链便叮当作响,与铃声交织,形成诡异的节奏。
沈川心底发寒,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古籍。就在他盯着那行队伍时,忽然看见——最末尾的一具尸体,竟是覃老汉。
他瞪大双眼,脖子僵直,却在火光下缓缓流泪。泪水顺着僵硬的面孔滴落,看得沈川呼吸一窒。
“叮铃——”
黑衣人猛然转头,眼神如刀,仿佛看穿了窗后的窥视。铜铃摇得极快,声音刺得人心口发痛。尸队忽然停下,所有“尸体”齐齐转头,眼白在火光下一片惨白。
沈川本能往后退,却发现古籍书页已自行翻动。墨迹浮现,下一章的标题缓缓显露:
《尸铃夜行》。
而字迹最后一行渐渐凝出:
“见者当随。”
房内火光骤灭,窗外的铜铃声却忽然停在了门口。
“叮铃。”
只一下,门板随之轻轻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