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山村四周的雾气忽然散去,露出一条暗河。河面漆黑如墨,不见波纹,却在无声流淌。
沈川不知何时走到了河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古籍。月光下,河对岸若隐若现,一座孤舟无声漂来。舟身狭长,木色漆黑,船上无人撑篙,却稳稳停在他面前。
船头挂着一盏灯笼,灯火暗红,似血般滴落。灯影晃动中,沈川看见船舱里摆着整整齐齐的蒲团,每一个蒲团上都坐着一个人。
不,他们不是人。
那一张张脸青白僵硬,眼皮垂下,仿佛沉睡,却齐齐微微摇晃,随着河水起伏。他认出了几个村民的面孔——白日里还曾与他擦肩而过,如今却静静坐在孤舟上,仿佛等待渡往某处。
沈川心脏狂跳,转身就想离开。可脚步却沉重无比,仿佛被什么拉住。
这时,舟上忽然传来细细低语:“上船。”
声音嘶哑,却在他脑海里炸开。他猛地回头,只见船尾端坐着一名蒙面女子。她披着青布斗篷,双手在膝上捧着一本古籍。那古籍与他手中所持一模一样。
女子缓缓抬头,面纱下露出半张脸,唇色惨白。她伸出手,指向他。
“书既同,命亦同。”
话音一落,船上所有“尸体”齐齐睁开眼,眼白一片,齐声低吟:“来——”
沈川浑身冰冷,手中古籍忽然剧烈震动,书页自行翻开。新的标题浮现:
《渡魂孤舟》。
最后一行墨迹渐渐凝出:
“渡者一名:沈川。”
下一瞬,河风大作,灯笼火光暴涨,将整条孤舟映得通红。船上伸出无数双手,死死朝他抓来。
黎明未至,山风呜咽。昨夜孤舟的恐惧还未散去,沈川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推门一看,村民们正结队而行,面色凝重,手里提着牲畜、纸幡与坛酒,往山后密林深处走去。
覃老汉的家已人去屋空,桌上只留下一句匆匆写下的字条:
“勿阻血祭。”
沈川心里发寒,却还是跟上人群。
林中有一片古老的石坛,青苔覆盖,符文斑驳。祭坛前立着一尊山神石像,形貌奇异,似人非人,獠牙外露,双目圆睁,残存的朱砂让它看上去仿佛仍在流血。
村民们围在祭坛四周,齐声低唱古怪的祭歌。声音低沉重复,像是呼唤,又像是哀号。鼓声再次响起,铜铃摇动,黑衣人立于石像前,神情冷漠。
几名壮汉拖来一头黑山羊,压在石坛上。刀光一闪,鲜血喷洒。石像下的沟槽顺势流淌,血液缓缓汇入石像脚下的凹坑。
忽然,血液并未渗入土中,而是被石像吸收,石眼中亮起猩红光芒。整个祭坛震颤,像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沈川目眦欲裂,想上前阻止,却被两名村民死死拦住。有人冷声道:
“山神要血,才能镇尸路。外乡人,你若乱动,就要你血来补。”
石像口中传出低沉的轰鸣,似在呼吸。血液不断涌入,它的胸膛竟缓缓起伏。
这时,沈川怀里的古籍又自行翻开,新的一页浮现:
《山神血祭》。
而末行墨迹鲜红,如血方凝:
“今夜血不足,则以活人代之。”
就在这行字彻底成形的瞬间,祭坛上的黑衣人猛然抬手,铜铃发出刺耳的清响。人群同时转头,齐齐望向沈川。
他们的眼神空洞,却闪着渴望。
石坛的血腥味久久不散。沈川被两名村民压制在地,眼角余光却看见祭坛旁,一叠泛黄的符纸被风吹起。那符纸不是寻常朱砂,而是血色绘成,纹路蜿蜒,像蚯蚓般扭动。
黑衣人摇动铜铃,冷声喝道:
“血祭未满,需借符续命!”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几张血符,扬手掷向尸队。符纸落在那些僵直的“新娘”、“新郎”身上,瞬间渗入皮肤,血纹随之爬满全身。他们的眼珠一一翻白,身子猛然一挺,像被重新注入力量。
鼓声骤急。尸队开始绕着石坛缓缓行走,每一步都伴随血纹闪烁,仿佛脚下踩出的不是土地,而是阵法。
沈川胸口发凉,急切挣扎。忽然,覃老汉从队伍后方踉跄而出,眼神依旧浑浊,却在擦肩时猛地塞了张皱巴巴的符纸进他手里。
“护……身……”覃老汉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随即被铁链拉回尸群。
沈川心头骤震,低头一看,那符纸同样是血色所绘,但符文不同于其他,线条歪斜,似乎是匆忙间画下。纸面残留体温,甚至带着湿润。
就在此时,他怀中的古籍骤然翻页,墨迹浮现:
《血纹符纸》。
末行字迹鲜明:
“凡得此符者,非生非死。”
沈川心跳如擂,攥着那张血符,却感觉指尖在微微发烫。更诡异的是,血纹竟像活物般蠕动,从纸面缓缓爬上他的掌心。
他猛地抖手,却怎么也甩不掉。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石像轰然作响,胸膛起伏愈发剧烈,石目中血光照亮整片林地。尸队齐声低吼,声浪震耳。
黑衣人盯住沈川,铃声骤然加快:“血符认主!今夜,就以你镇路!”
沈川手中血符燃烧,火光倒映在古籍上,新的字迹飞快浮现。书页边缘渗出一行未竟的文字:
“沈川,已在阵中……”
山林死寂,唯有鼓声震荡。与之前的迎尸鼓不同,这一声声更沉重,更阴冷,仿佛从地下传来,直捣心口。
村民们齐齐跪伏在祭坛周围,额头重重叩地,口中念着含混难懂的咒语。血符燃烧的气味刺鼻,像是焦肉混着铁锈。
沈川被困在阵中,掌心的血纹已经顺着手臂往上蔓延。他感到半边身体发凉,半边灼热,像被撕裂。耳边不断响起低语:“随鼓……随鼓……”
鼓点骤停。四周安静得可怕。
下一瞬,林子深处忽然传来第二组鼓声。与祭坛的不同,节奏轻快,却带着混乱。两股鼓声相互呼应,仿佛在争夺什么。
黑衣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谁敢乱阵!”
鼓声陡然加快,尸队齐步震颤,仿佛被强行驱动。血纹在他们身上不断闪烁,眼眶里渗出黑血。他们嘴里不再是低吼,而是整齐的哭声,哭声中夹杂铜铃叮咚,听得人头皮发炸。
沈川勉强抬头,看见林边出现一人影。那人头戴兽皮,胸口挂满铃铛,赤脚踏在鼓面上行走,双手击鼓,节奏混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每一下鼓声,都像在撞击沈川的心脏。
古籍忽然自行翻开,新一页标题缓缓浮现:
《鬼鼓夜半》。
随之而出的字迹凌乱,仿佛被撕裂:
“两鼓相争,尸主必亡。”
黑衣人骤然大吼,猛摇铜铃。尸队齐声哀嚎,猛地冲向鼓声的源头。林木震动,枯枝尽折。
沈川被血纹死死束缚,动弹不得。唯有眼睁睁看见——两股力量正要在他眼前对撞,而古籍最后一行墨迹却逐渐显出:
“见证者:沈川。”
下一刻,鼓声齐鸣,天地轰然一震。
林中狂风怒号,两股鼓声轰然相撞,震得树叶纷飞。铜铃与兽铃交织,刺耳得像无数金属在互相撕咬。
黑衣人立于石坛之上,双手猛摇铜铃,声声急促,驱动尸队扑向来者。那些披着血纹符纸的尸体四肢僵硬,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像是被操纵的傀儡。
林边那赤足击鼓的身影却不退半步。铃铛挂满全身,随着鼓声一起颤动。他的铃音并非驱使,而是扰乱。每一次叮咚,都像在切断尸队的筋脉,让他们动作一滞,甚至转身彼此厮杀。
“孽鼓!”黑衣人怒吼,额角青筋暴起。
尸群顿时混乱,哭号声与惨叫声交织。鲜血溅在林地,气味腥甜刺鼻。沈川被迫看着这一切,心口被两股节奏拉扯,鼓点和铃音在体内对撞,让他几乎窒息。
这时,古籍骤然发烫。书页自动翻开,墨迹飞快凝成一行行:
《双铃对阵》。
而末行字迹鲜红如血:
“二主争锋,必择一器。”
沈川猛地低头,发现掌心血纹已蔓延至手臂,与覃老汉递来的血符融为一体。纹路汇聚在手心,凝出一个模糊的铃形印记。
印记微微作响,竟与林中的铃音共鸣。
黑衣人与鼓手同时注意到他,目光如剑般射来。
“他是器!”两人几乎同时喊出。
下一刻,两股铃音齐齐锁向沈川,鼓声如潮,铜铃暴响。空气骤然撕裂,林中所有尸体同时停顿,空白的眼眶一齐盯向他。
古籍书页抖动,未完成的文字不断浮现:
“器既定,则归路启……”
沈川胸口一紧,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铃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这场争斗的关键。
林风骤停。天地间仿佛只剩两股铃音在死斗。沈川被锁在中央,血符的铃形印记愈发炽烈,手臂血纹翻涌,像是要冲破皮肉。
古籍忽然猛然合上,书脊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中透出幽红光芒。与此同时,大地传来低沉的轰鸣,石坛下的土壤开始龟裂。
黑衣人怒声喝道:
“归路不可启!他未曾立誓!”
鼓手却仰天大笑,击鼓如雷:“归路自择人!誓与不誓,又有何分!”
裂缝扩散,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路,从祭坛脚下蜿蜒入林,直至深处。缝隙中透出的不是泥土气息,而是森冷阴风,伴着隐隐鬼哭。
尸群齐声低吼,似在畏惧。
沈川胸口忽然一震,那血铃印记跳动,竟牵动他的脚步。一步踏出,正好踩在裂开的路口。空气骤然冷彻,他仿佛踩入另一个世界。
古籍再度震动,书页自燃,飞散成灰,却在虚空里勾勒出四个字:
“归路初启。”
黑衣人急欲阻拦,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鼓手见状,反而按住鼓面,缓下节奏,似乎在等待沈川继续前行。
沈川心神震乱,耳边仿佛有千万低语:
“来……走下去……只有你……”
裂缝之下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在归路上行走。他心脏剧烈跳动,汗水与血纹交织。
就在他将要迈出第二步时,古籍残灰里骤然闪出一行未竟的文字:
“入路者,不可回。”
沈川喉咙发紧,呼吸凝滞。眼前的归路阴风卷起,似乎在等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