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黎久儿那番关于“悲惘”的解读，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比比东沉寂了数十年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独坐于空旷的教皇殿内，往日里充斥心间的仇恨、权欲与冰冷的算计，似乎被一种更宏大、也更虚无的悲凉感所冲淡。她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悲悯其悲，超然其惘”。

是啊，她恨千寻疾，恨他玷污了自己，毁了她与玉小刚的可能，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这份恨意支撑着她活下来，支撑着她弑师、篡位，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可这份恨，也如同最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灵魂，将她与世间一切温暖隔绝，包括……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千仞雪。

这个名字浮上心头，带来的不再是以往那种混杂着厌恶、痛苦与刻意忽视的复杂情绪，而是在那无边“悲惘”的映照下，升起了一丝清晰的认知：那个孩子，和她一样，也是千寻疾罪孽的受害者，甚至……是更大的受害者。

自己承受了痛苦，便将这痛苦的根源与恨意，牵连到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只因她身上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只因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

“何其狭隘……何其可悲……”比比东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自嘲，更带着一种恍然的疲惫。她一生自诩掌控一切，却连面对自己女儿的勇气都没有，被过去的阴影囚禁至今。

悲惘之神的神位，要求她背负世间至悲，洞察万象成惘。若连自身这最直接的悲劇都无法超越，连血脉相连的“果”都无法正视，她又如何能真正承载这神位之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伴随着那深沉的悲凉感，缓缓流淌过她的心间。她意识到，对千仞雪的冷漠与疏离，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执迷”？与对权力的执迷、对仇恨的执迷，并无本质区别。

她站起身，华贵的教皇袍袖划过冰冷的座椅。没有召唤侍从，她独自一人，如同幽灵般走出了教皇殿，朝着武魂殿内那片专属于长老殿继承人、也是千仞雪偶尔回来居住的偏殿走去。

夜色微凉，月光洒在汉白玉的廊柱上，映照出她略显孤寂的身影。

偏殿的灯火还亮着。透过虚掩的窗扉，比比东看到千仞雪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着来自天斗帝国的密报。她侧脸的线条继承了千家的优美，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坚韧与隐隐的孤独，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比比东的脚步在殿外停顿了片刻。过往，每当看到这张与千寻疾有几分相似的脸，她都会硬起心肠，转身离去。但此刻，在那“悲惘”意境的笼罩下，她看到的，更多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独自在阴谋与权术中挣扎求存的女孩。

她轻轻推开了殿门。

千仞雪察觉到动静，猛地抬起头。当她看到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却不再是以往那般冰冷的比比东时，眼中瞬间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习惯性的警惕与疏离覆盖。她立刻站起身，姿态恭敬却透着僵硬：“教皇冕下。”

没有称呼“母亲”，从来都没有。

若是往常，比比东或许会因这疏远的称呼而心生愠怒或更深的冷漠。但此刻，她心中只是泛起一丝微涩的涟漪。她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密报，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和：“天斗帝国事务繁杂，不必过于劳神。”

千仞雪怔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着比比东，试图从那张依旧威仪的脸上找出些许讽刺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疲惫与……温和？

“还……还好。”千仞雪有些生硬地回答，大脑一片混乱。

比比东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千仞雪略显苍白的脸上，注意到她眼底不易察觉的青黑。“你的魂力修炼，进展如何？天使神考，可还顺利？”她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质询，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

千仞雪彻底愣住了。母亲……从未关心过她的修炼，更从未主动问及过神考。

“一切……顺利。”她几乎是机械地回答。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母女间蔓延，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反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微妙的缓和。

比比东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不再充满怨毒，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释然与淡淡的怅惘。“以往……是我不该。”她没有明说，但话语中的意味，两人都心知肚明，“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但你不该承担他的罪。你……终究是我的女儿。”

说完这句，比比东没有再看千仞雪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转身便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往后，若有难处……可来教皇殿。”

身影消失在门外，只余下殿内怔怔出神的千仞雪。

千仞雪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母亲刚才的话，如同梦幻。那短暂的平和，那生硬却真实的关切，那句“你不该承担他的罪”，还有最后那句“……可来教皇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暖流，冲击着她冰封了十几年的心防。

她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但那句“悲惘之神”的神谕，以及黎久儿归来后被单独留下的消息，似乎串联起了一些模糊的线索。

无论如何，那坚不可摧的冰墙，就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因为一位母亲在神位感悟下的顿悟与释怀，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千仞雪依旧带着惊愕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的脸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而在返回教皇殿的路上，比比东仰头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感受着灵魂深处那悲惘神力似乎变得更加温顺、更加与自身融合，她知道，她迈出了超越过去的第一步。这份刚刚萌芽的、对女儿的微弱关怀，或许，正是她走向“悲惘之神”道路上，第一缕斩破自身迷惘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