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陆家嘴，深夜十一点。
写字楼的灯光早已稀稀落落，唯有“奥德”品牌策划公司的一间会议室里，还亮着惨白的光。陈醒心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夺目的霓虹灯海，黄浦江上游轮如织，勾勒出这个城市极尽繁华的轮廓。然而，这一切辉煌都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内心的狼狈。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被揉皱又展平的项目总结报告，“‘星河’项目结案复盘”几个字刺眼地标题下方，是用红色笔迹狠狠划出的两个大字：“否决！”
就在三小时前，她耗费了整整半年心血，带领团队攻坚的“星河”高端护肤品全案策划，在最终提案会上被客户方那位趾高气昂的市场总监全盘否定。对方用近乎羞辱的语气评价她的创意“华而不实，缺乏对品牌精神的深度理解”，甚至质疑她团队的专业能力。
“陈总监，我们认为你的方案，缺乏一种……嗯，沉淀感。太浮了。”客户最后那句看似委婉，实则一刀见血的话，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沉淀感？陈醒心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她为了这个案子，连续加了两个月的班，查阅的资料能堆满半间办公室，熬过的夜比很多人吃的盐还多，到头来换回一句“缺乏沉淀感”。她感觉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灼烧着她的骄傲和自信。二十八岁坐上总监的位置，她是公司里最年轻的领导者，曾经以为凭借超前的理念、犀利的眼光和拼命三郎的劲头，就能在这个行业里无往不利。今天这一记闷棍，彻底打碎了她虚幻的泡沫。
手机在寂静的会议室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陈醒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
“喂，妈，这么晚还没睡？”
“心心，你那边……说话方便吗？”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约的粤剧唱腔，那是父亲的习惯。陈醒心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方便，我刚忙完。怎么了？是不是爸他……”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脾气又臭又硬，像块岭南花岗岩一样的父亲。自从她执意来上海读书工作，父女俩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每次通话都像是一场小型战争。
“不是你爸的身体，是……是狮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镇里说要搞什么旧城改造，统一规划，我们家的德威堂……在拆迁范围里。有人看中了那块地，出了价，想买下来改造成什么网红民宿。你爸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死扛着不答应，天天跟人家吵，血压都上来了……”
德威堂。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陈醒心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刹那间，喧嚣的锣鼓、威武的狮头、浓烈的颜料气味、父亲训练弟子时浑厚的吆喝、自己小时候扎着马步时酸痛到哭的膝盖……无数纷杂的画面和感官记忆汹涌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那是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世界。潮湿闷热的南方小镇，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老建筑发霉和檀香混合的气味，还有那枯燥、艰苦、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醒狮训练。她曾经是德威堂最有天赋的小师妹，却也是最早“叛逃”的那个。她向往的是上海这种光鲜亮丽、节奏飞快的现代都市生活，而不是一辈子困在那个小地方，守着个破狮头，重复着几百年前的老套路。
“妈，我现在……我这边项目也遇到了很大的问题，焦头烂额……”她试图解释，想找个理由推脱。她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千里之外的麻烦。
“心心，妈知道你不容易，也不喜欢家里这些事。”母亲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哀求，“但这次……这次真的不一样了。对方来头不小，条件开得很强硬。你爸他……他老了。妈求你，回来一趟，看看想想办法，好不好？就算……就当是回来看看我们……”
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压抑的啜泣声。
陈醒心握着手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这个冰冷都市的轮廓，而她，刚刚在这里折断了翅膀。现在，故乡那个她极力摆脱的“枷锁”，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向她发出了无法拒绝的召唤。
第二天，陈醒心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向公司请了年假。上司虽然对“星河”项目的失败很不满，但鉴于她以往的成绩，还是批了假，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醒心，调整好状态，公司需要你尽快满血复活。”
她订了最快一班飞往广州的机票。飞机冲上云霄，穿越云层，从一个现代化的国际都市，飞向那个记忆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岭南水乡。
当出租车驶入熟悉的青石板路，窗外掠过斑驳的骑楼、蜿蜒的河道和苍翠的古榕时，陈醒心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十年了，她几乎每年只在春节时匆匆回来待两天，每次都像做客一样陌生。小镇变化很大，多了不少咖啡馆和精品店，但骨子里的那种缓慢、陈旧的气息，依然浓得化不开。
车子在一条窄巷口停下，德威堂的匾额就在巷子深处。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岭南传统院落，青砖灰瓦，门楣上的木雕虽已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工艺。只是，与周围几家明显翻新过的店铺相比，德威堂显得格外破败和寂寥。门口的石狮子身上落满了灰尘，角落里甚至结着蛛网。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那道熟悉的趟栊门前，犹豫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旧木头和皮革混合的气味。正堂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着一个陈旧但威猛的彩色狮头。那狮头色彩斑斓，眼神炯炯，是德威堂的镇馆之宝——“黑须王”，据说是太爷爷传下来的。
听到门响，身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父亲陈国栋。十年不见，他鬓角的白发多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深刻得像是刀刻一般，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复杂，以及一丝迅速升腾而起的不满，直直地射向她。
父女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相撞，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噼啪作响。整整十年的隔阂与疏离，浓缩在这沉默的对视里。
“你还知道回来？”
陈国栋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久别重逢的问候，只有一句冰冷的质问。
陈醒心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在父亲这堵冷硬的墙面前，瞬间土崩瓦解。旅途的疲惫、职场的委屈、对未来的迷茫，以及此刻被轻视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松开行李箱的拉杆，挺直了脊背，用同样冰冷的、属于上海高级总监的语气回应道：
“要不是妈打电话求我，你以为我想回来管这摊子烂事？”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陈国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他握着狮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醒心不等他发作，目光扫过略显空荡和凌乱的堂口，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的口吻，继续说道：
“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套老古董。难怪会倒闭。”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陈国栋将手中的“黑须王”狮头，重重地顿在了身旁的八仙桌上。那双原本锐利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被深深刺伤的怒火。
陈醒心看着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喷火的眼睛，心里先是一怯，随即又被一种破罐破摔的强硬取代。她以为接下来将是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斥责。
然而，陈国栋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爆发。他死死地瞪着她，眼神里翻滚着失望、痛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半晌，他用一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绝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所以，你回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看德威堂是怎么死的，是吗？”
整个堂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摩托车声，提醒着时光的流动。那个被顿在桌上的古老狮头，沉默地注视着这对势同水火的父女，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一场关乎传承与毁灭的风暴，即将从这个小小的堂口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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