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后院杂物堆旁的那个黑影转过身来——竟然是林俊辉!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可疑物品,反而拿着一个满是灰尘的、似乎是旧鼓槌的东西,脸上也带着些许尴尬和意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被陈醒心撞见。
“陈师姐?你别误会!”林俊辉连忙开口,同时举了举手中的旧鼓槌,“我是来找这个的。白天过来测量时,看到这后面堆着些老物件,好像有我们宏盛堂早年失落的一面手鼓的鼓槌,样式很特别,我印象很深。刚忙完文化节的事,顺路过来想确认一下,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陈醒心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她放下竹竿,但语气依然带着警惕和不解:“宏盛堂的鼓槌,怎么会在我们德威堂的后院?”
林俊辉苦笑了一下,解释道:“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当时镇上大规模民俗汇演,场面混乱,器材混放在一起,结束后可能就拿错了。这鼓槌对我师父有特别意义,他一直惦记着。我也是最近整理旧物才想起这茬儿。”他将那根旧鼓槌小心地收好,“抱歉,用这种方式进来,是我唐突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陈醒心打量着他坦然的神情,暂时压下了心中的不快。然而,还没等她开口,一个冰冷而充满怒意的声音骤然从他们身后响起:
“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我德威堂后院,宏盛堂的人,现在都这么不懂规矩了吗?”
陈国栋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口,脸色在月光下阴沉得可怕。他的目光像两把利剑,先刺向林俊辉,然后狠狠钉在陈醒心身上,尤其是在她手中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的竹竿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意味复杂难明——有愤怒,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被外人窥见家丑的难堪。
“陈师傅,您别误会……”林俊辉连忙再次解释,态度恭敬。
“误会?”陈国栋根本不听他说完,厉声打断,“拿着根破棍子,跟我女儿在这黑灯瞎火的后院?林小子,你们宏盛堂现在生意做大了,手也伸得太长了点吧!怎么,是来看我们德威堂什么时候关门,好来捡便宜吗?”
这话极其刺耳,连陈醒心都听不下去了。“爸!你胡说什么!林师兄是来找他们以前遗失的鼓槌,已经跟我解释清楚了!”
“解释?他跟你解释得清楚,跟我解释不着!”陈国栋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完全转向了陈醒心,“你才回来几天?啊?白天出去瞎晃,晚上就跟……就跟竞争对手混在一起!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还记不记得你是德威堂的人!”
“我怎么就不是德威堂的人了?”陈醒心一直被压抑的委屈和怒火也被彻底点燃,她向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着父亲的目光,“就是因为我是德威堂的人,我才想知道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才知道我们到底落后了多少!像你这样天天关起门来,除了发火就是守着这些老古董,德威堂就能活下去了吗?”
“老古董?!”这三个字彻底激怒了陈国栋,他指着堂口方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在你眼里,你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你爸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就是老古董?!怪不得……怪不得你一回来就嫌这嫌那,怪不得你说这是‘烂摊子’!你根本就没把自己当这里的人,你心里早就瞧不起这个家了!”
“是!我是瞧不起!”陈醒心口不择言,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倾泻而出,“我瞧不起这种明明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端着架子不肯变通的死板!我瞧不起这种只会跟自家人发脾气,却对外面的变化无能为力的样子!你知道宏盛堂现在什么样吗?人家早就跟上时代了,搞旅游、做文创、拍视频,活得风生水起!而我们呢?除了这个马上要被拆掉的破院子,还有什么?”
“醒心!别说了!”林俊辉试图劝阻,这场因他而起的争吵已经完全失控。
但已经晚了。陈国栋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那双总是锐利无比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灰败的神色。他死死地盯着陈醒心,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好……好……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德威堂是破院子,我守的是老古董,我无能,我死板……我们父女俩,看来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不再看陈醒心,而是转向林俊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姿态:“林师傅,鼓槌找到了,就请回吧。德威堂庙小,容不下大佛,以后不劳您费心惦记了。”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回了黑暗的堂口,再也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
后院瞬间只剩下陈醒心和一脸尴尬的林俊辉。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伤感和绝望。
陈醒心站在原地,浑身冰凉。父亲最后那个眼神,那句平静到可怕的话,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让她心痛和恐慌。她知道自己说了最伤人的话,戳中了父亲最痛的伤疤,但强烈的自尊和一股莫名的委屈让她无法在此刻低头。
“对不起,陈师姐,我……”林俊辉语气充满歉意。
“不关你的事。”陈醒心打断他,声音沙哑而疲惫,“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你走吧。”
林俊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陈醒心失魂落魄的样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保重。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然后悄然离开了后院。
陈醒心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耳边回荡着父亲绝望的话语和自己那些尖锐的指责。争吵结束了,但一种更大的空虚和恐惧攫住了她。她似乎赢了这场口舌之争,却感觉失去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在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亮时,她听到父亲房间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他起得比往常更早。
陈醒心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悄悄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父亲陈国栋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堂口擦拭狮头,而是换上了一身他只有重要场合才会穿的、略显陈旧但熨烫平整的中式褂衫。
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像是牛皮纸文件袋,步履沉重却坚定地,独自一人走出了德威堂的趟栊门,消失在清晨空旷的巷弄里。
他要去哪里?那个文件袋里装着什么?是终于决定放弃,去签署什么文件吗?
陈醒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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