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沉默的狮头

“宏盛堂，林俊辉。好久不见。”

男人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像一颗石子投入陈醒心纷乱的思绪之湖，暂时驱散了那些关于传统、商业化、父亲固执的沉重思绪。她转过身，真正看清了逆光中站着的这个人。

林俊辉。名字有点印象，但面容已十分模糊。记忆里，他似乎是宏盛堂那个总是跟在老师傅身后、沉默寡言的小师兄，比她大几岁，远没有如今这份从容。眼前的他，身姿挺拔，简单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也难掩一股干练的气质，嘴角那抹笑意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化解了久别重逢的尴尬。

“林师兄？”陈醒心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脸上挤出一个社交场合惯用的、略带疏离的笑容，“好久不见，真巧。”

“不巧，”林俊辉笑着摇摇头，扬了扬手中那卷图纸，“我来这边测量点数据，为文化节的分会场做准备。刚好看到个背影觉得很像你，没想到真是。”他目光扫过陈醒心略显疲惫却依旧精致的侧脸，语气平和，“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

他的直接反而让陈醒心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她和他并不熟，小时候最多算是点头之交，两家狮馆在镇上虽是齐名，但关系微妙，既有合作更多是竞争。此刻在这个时间点相遇，空气中难免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变化很大，是吧？”林俊辉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目光也投向橱窗里那些卡通醒狮玩偶，“我们小时候，可想不到醒狮还能变成这样。”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一种平静的陈述。

“嗯，是没想到。”陈醒心简短地回应，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她更关心的是河对岸那个热闹的舞台。“刚才看到那边的表演，很……热闹。是你们宏盛堂的？”

“是其中一个青年队。”林俊辉点点头，坦诚道，“面向游客的表演，总要有些调整，增加互动和观赏性。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但也要想办法让更多人先感兴趣，才能谈传承，对吧？”他这话像是解释，又像是某种理念的阐述，目光重新落回陈醒心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陈醒心不置可否。这套说辞，和她之前在品牌策划公司给客户讲的“传统元素现代化赋能”如出一辙，理论上无懈可击。但亲眼看到那种表演，再对比记忆深处德威堂肃穆而充满力量的舞狮，她心里总有个疙瘩。

“说得容易。”她终究没忍住，带着一丝在上海职场磨练出的锋芒，轻声反驳，“调整过了头，怕是连魂都丢了吧？”

林俊辉闻言，并没有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了笑：“魂在哪里，可能每个人定义不同。德威堂有德威堂的魂，我们宏盛堂也有自己的路。最重要的是，狮子得先活下来，才能谈魂不魂的，不是吗？”他这句话，像是不经意，却精准地戳中了德威堂眼下最痛的伤疤——生存危机。

陈醒心的脸色微微变了。林俊辉立刻意识到失言，适时地止住了话题，发出邀请：“站着说话不方便。前面有家凉茶铺，老字号了，要不要去坐坐？顺便……聊聊？关于狮馆，也许我能提供些不一样的信息。”

陈醒心本想拒绝，但“不一样的信息”这几个字，以及内心深处对了解对手、了解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德威堂处境的好奇，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凉茶铺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香。两人对坐，短暂的沉默后，林俊辉没有再绕圈子，他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一些资料和图片，开始向陈醒心介绍宏盛堂这些年的转型之路。如何与旅游公司合作，如何开发醒狮主题的文创产品、体验课程，如何利用短视频平台吸引年轻受众，甚至如何承接商业庆典活动来反哺传统技艺的传承。

他的思路清晰，数据详实，俨然一套成熟的商业计划书。陈醒心不得不承认，宏盛堂走得比她想得更远、更系统。这完全就是她作为品牌策划总监会欣赏的那种“传统IP现代化运营”的成功案例。

“所以，”陈醒心听完，搅拌着碗里褐色的凉茶，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们成功了。德威堂的坚持，在你们看来，是不是就显得很可笑？”

“成功谈不上，只是还在摸索，勉强活着。”林俊辉收起平板，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从没觉得陈师傅的坚持可笑。恰恰相反，我很敬佩他。镇上这么多老字号，能像德威堂这样，几乎不改初心、保持技艺纯正的，屈指可数。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陈醒心，“敬佩不能当饭吃。时代变了，醒狮不能只活在庙会和老一辈的回忆里。它需要新的舞台，新的观众。陈师姐，你在大城市见过世面，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陈师姐”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陈醒心微微一怔。他接着说：“德威堂的底蕴和技艺是金字招牌，缺的只是一个能让它重新发光的方法。也许……也许你的回来，正是一个契机。”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陈醒心紧闭的心门。她不得不承认，林俊辉的话有道理，甚至和她内心深处某个模糊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父亲那张固执的脸、母亲灯下修补狮头的背影、还有墙上那个刺眼的“拆”字，又让她瞬间清醒。

离开凉茶铺，夜色已浓。陈醒心没有让林俊辉送，独自一人往回走。晚风吹拂，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林俊辉展示的是一条看似清晰可行的路，但那条路，父亲会走吗？她自己，又真的愿意亲手将德威堂推向那个方向吗？

她回到德威堂时，已是夜深人静。堂口里只留了一盏小灯，父亲大概已经睡下。她没有开大灯，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步步走向供奉在神龛旁的那个“黑须王”狮头。

经历了白天的争吵、傍晚的见闻、与林俊辉的对话，此刻再面对这个沉默的古老狮头，她的心境已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父亲固执的象征，或一个需要修补的物件。在昏黄的光线下，狮头彩绘的纹路深邃，眼神威猛而沉静，仿佛蕴藏着百年来的风雨沧桑、无数次的腾挪跳跃、以及一代代舞狮人的精气神。

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冰凉的狮额上，却不敢真正触碰。这个沉默的狮头，像一个无声的质问者，凝视着她这个逃离多年、如今又带着都市傲慢归来的“叛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狮头彩绘的瞬间——

“喵呜——”

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寂静，紧接着是杂物倒地的声音，从堂口后院传来！

陈醒心吓了一跳，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小偷，或是拆迁方派来捣乱的人。她屏住呼吸，顺手抄起墙边倚着的一根用来练习步伐的竹竿，蹑手蹑脚地朝后院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杂乱的后院。她隐约看到堆放旧器材的角落，一个黑影似乎正在翻找着什么……

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陈醒心手中的竹竿差点掉落，她失声低呼：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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