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陈醒心是在一阵遥远却熟悉的锣鼓点中醒来的。
那鼓声不像记忆中德威堂练功时那般气势磅礴,反而有些稀疏、杂乱,间或夹杂着年轻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穿过清晨薄薄的雾气,从巷子深处飘来。她推开临河的窗户,带着水汽和淡淡植物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心头的阴霾。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清淡的早餐,白粥、肠粉,还有一碟榄角。父亲依旧不见踪影,想必早已在堂口忙碌,或者又去了镇公所为狮馆的前程奔波。餐桌上,母女俩的对话也小心翼翼,避开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妈,我吃完想出去走走。”陈醒心扒完最后一口粥,说道。她需要离开这压抑的、充满无形对峙的房子,需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更需要亲眼看看,这个她阔别十年的故乡,以及德威堂所处的真实环境。
“好,出去转转也好。”母亲点点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叮嘱道,“镇上变化大,有些老路封了,你顺着河涌边走,景致还好些。”
陈醒心独自一人走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旧巷深深,两旁是斑驳的骑楼,雕花的窗棂半开半合,阳台上晾晒着衣物,偶尔有老人坐在门口竹椅上,摇着蒲扇,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这个“外乡客”。
与她记忆中小时候的喧闹相比,巷子显得冷清了许多。不少老屋门楣紧锁,贴着招租或出售的告示。一些临街的铺面,倒是改造成了迎合游客的咖啡馆、文创小店或民宿,装修风格清新,但与周围古朴的环境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她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沿着贯穿小镇的河涌漫步。河水不算清澈,泛着绿藻,但两岸的古榕依旧枝繁叶茂,气根垂落,颇有几分诗意。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河对岸一片崭新的仿古建筑群吸引。那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一个巨大的舞台正在搭建,背景板上写着“岭南水乡民俗文化节”的字样。舞台上,一支醒狮队正在热身,锣鼓喧天,动作花哨,吸引了不少游客举起手机拍摄。
那狮队的服装统一崭新,狮头色彩艳丽得有些刺眼,表演的套路也是迎合观众的互动性强的动作,少了记忆中醒狮的那份古朴威猛和仪式感。陈醒心停下脚步,远远看着。这就是母亲提到的“文化节”?这就是如今醒狮的样子?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既有对这种“表演化”倾向的本能排斥,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吸引了眼球,充满了活力。
相比之下,藏在小巷深处、日渐破败的德威堂,更像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她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绕到了德威堂的后巷。这里更加僻静,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练功器材和破损的旧狮头,蒙着厚厚的灰尘,如同被遗弃的历史残骸。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后门外墙上,一块用红漆写着、但已模糊不清的大字——“拆”。
那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眼睛。原来,危机并非空穴来风,它已经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烙印在了这座百年老宅的肌体上。
心情沉重地转身,她想往回走,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是一个推着自行车、车后座挂着两个菜篮子的阿婆。阿婆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脸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这不是德威堂的心心吗?长这么大了,差点认不出来咯!”
陈醒心有些尴尬,她已不记得这位阿婆是谁。
阿婆却十分热络,自顾自地说下去:“回来帮你爸啦?好啊好啊!你小时候舞狮那个灵醒劲儿,街坊们都说,德威堂后继有人咯!你爸这些年,不容易啊……”阿婆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守着个老铺子,徒弟都跑光了,现在又赶上这拆迁……唉,你说这好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阿婆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陈醒心的心上。她含糊地应了几句,匆匆告别。阿婆的话却在她耳边回荡:“后继有人”、“你爸不容易”、“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到了小镇边缘的一座小山包上。这里有一座废弃的旧戏台,戏台对面,是一座小小的北帝庙。小时候,父亲每年都会带领德威堂的狮队来这里为庙会表演“采青”,那是小镇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此刻,旧戏台空空荡荡,木柱腐朽,台面积满了落叶。北帝庙也香火稀疏,只有一个老庙祝在门口打盹。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破败的景象上,镀上了一层怀旧而伤感的色彩。
她站在戏台前,仿佛能看到多年前,父亲年轻矫健的身影在台上舞动“黑须王”,锣鼓震天,围观的人群喝彩不断,年幼的自己挤在最前面,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芒……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属于“醒狮”的美好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与此刻河对岸那种喧嚣却浮华的表演相比,眼前这片残破舞台所承载的,才是一种真正扎根于土地、与乡民信仰和节庆生活紧密相连的、有灵魂的传统文化。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慢慢走下小山包,重新汇入小镇的街巷。华灯初上,那些新开的咖啡馆和民宿亮起暖黄色的灯光,透出现代的小资情调。而更多的老巷,则沉浸在一种被遗忘的、沉静的暮色里。
她路过一家新开的“国潮”文创店,橱窗里赫然摆放着几个造型卡通的“醒狮”布偶和印着简化狮头图案的T恤。它们色彩鲜艳,设计讨喜,吸引着年轻游客。陈醒心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
这是一种剥离了沉重历史和文化负荷的、轻快而商业化的“传统”。它们易于传播,易于消费,似乎代表着一种“活下来”的方式。德威堂的路,是不是注定要走得如此艰难?父亲坚守的“原汁原味”,在这个时代,是否真的只是一种悲壮的固执?
她想起狮谱上父亲的那句“薪火相传,岂止于血脉?”,想起母亲灯下修补狮头的专注侧影,想起阿婆那句“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际,一个略带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听过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不确定:
“陈……醒心?”
她蓦然回头。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晕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气质干净爽朗,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卷像是图纸的东西。
陈醒心微微蹙眉,在记忆中快速搜索。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笑着向前一步,清晰地说道:
“宏盛堂,林俊辉。好久不见。”
宏盛堂?那个与德威堂齐名,但近年来据说转型更成功的狮馆?那个在河对岸文化节上热闹表演的,难道就是他们?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认出十年未归的自己?
林俊辉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她纷乱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未知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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