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堂的狮子,不是这么耍的。”
父亲陈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钟一样在寂静的堂口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陈醒心的心上,也透过直播设备,传到了无数屏幕前。他紧紧抱着那尊沉重而古老的“黑须王”,仿佛抱着的是整个德威堂的魂魄。那双平日里因操劳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直播间的评论滚动速度瞬间慢了下来,似乎连屏幕后的看客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所震慑。王经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陈国栋那不容置喙的气场下,最终讪讪地闭上了嘴,示意摄像师不要停机。
陈醒心僵在原地,手中的练习狮头变得无比沉重和可笑。她透过缝隙,看着父亲。父亲没有看她,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怀中的狮头上。他缓缓走到堂口中央,那里原本堆放着直播器材,此刻已被母亲默默地、迅速地清开了一小片空地。
没有锣鼓伴奏,没有喝彩观众,只有几束冰冷的直播灯光和几个陌生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陈国栋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闭上片刻,再睁开时,里面仿佛有火苗在跳动。他低喝一声,腰马下沉,一个标准的起手式——原本需要两人配合的狮头,被他独自一人稳稳举起!
那不再是陈醒心记忆中父亲年轻时的矫健迅猛,而是一种沉淀了数十年功力的、充满韵律与力量的沉稳。每一个步伐,都踏在堂口老旧的青砖上,发出沉闷而扎实的声响。弓步、虚步、麒麟步……基础步法在他脚下,不再是枯燥的训练,而是充满了故事感的语言。
他开始舞动。狮头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死物。时而威严凝视,时而俏皮试探,时而逡巡警惕。虽然没有狮被配合,但他通过腰身和步伐的微妙变化,完美展现了醒狮的“喜、怒、哀、乐、动、静、惊、疑”八态。那庞大的狮头仿佛与他苍老的身躯融为一体,每一次摆动、每一次停顿,都蕴含着无法言说的节奏和力量感。
陈醒心彻底看呆了。她童年时也曾看过父亲舞狮,但那时只觉热闹,从未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在心无旁骛(或者说,是在极度羞愧和震惊)的状态下,去感受这份技艺的震撼。与她刚才笨拙可笑的“表演”相比,父亲这沉默的独舞,才是真正的艺术,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传承。她第一次直观地理解了,父亲口中的“魂”是什么——那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这每一寸肌肉的控制,每一次呼吸的配合,是数十年如一日淬炼出的、人与狮合二为一的境界。
然而,岁月不饶人。一套传统的地青套路尚未走完,陈醒心明显看到父亲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举着狮头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步伐虽然依旧准确,却失去了最初的轻盈,带上了沉重的拖沓感。但他没有停,眼神反而更加执拗,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女儿,也向所有观看的人,证明些什么。
climax 部分是一个模拟“采高青”的动作,需要狮头高高跃起。年轻时,这对父亲来说轻而易举,但此刻……陈醒心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父亲咬紧牙关,腰部发力,奋力将沉重的狮头向上扬起——
就在狮头即将达到最高点的瞬间,他的手臂终究没能承受住那份重量和冲击,猛地一颤!
脱手了!
沉重的“黑须王”狮头,带着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从他手中滑脱,直直地向地面坠落!
“爸!”陈醒心失声尖叫,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小心!”母亲也惊呼出声。
直播团队的人都吓傻了,镜头下意识地追着那坠落的狮头。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木质结构碎裂的细微“咔嚓”声,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醒心终究慢了一步。她扑到跟前时,那尊传承了四代、象征德威堂精神的“黑须王”,已经侧翻在地面上。狮额处,一道清晰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眼的新裂痕,狰狞地显露出来。几片彩绘的碎片,散落在一旁。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国栋保持着那个向上托举的姿势,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双眼空洞地望着地上受损的狮头,仿佛他自己的魂魄也随着那一声碎裂而逸散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最后拼尽全力的证明,都在这一摔中,化为乌有。
陈醒心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那道新鲜的伤口。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侧脸,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如果不是她引来的这场直播闹剧,如果不是她激怒了父亲,如果不是她……父亲何至于此?
王经理和直播团队面面相觑,意识到场面彻底失控,尴尬而慌乱地开始收拾设备,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堂口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尊躺在地上、仿佛在无声哭泣的破碎狮头。
陈国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他没有去看女儿,也没有怒吼,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颤抖得厉害的手,极其轻柔地、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散落的彩绘碎片,仿佛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心。
他将碎片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陈醒心一眼,抱着那尊受损的狮头,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院的工作坊走去。
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帘后时,他用一种近乎气声、却带着铁一般决绝的语气,留下了一句:
“谁……也不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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