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准进来。”
父亲留下这句铁一般冰冷的话,抱着受损的“黑须王”消失在通往后方工作坊的门帘后。那门帘晃动了几下,最终归于静止,像一道无声的禁令,将陈醒心彻底隔绝在外。
堂口里死寂一片。直播团队早已仓皇离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线缆和空寂。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灯光炙烤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梦想破碎后的灰烬气息。陈醒心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离那道狮头上新鲜的裂痕只有寸许,却再没有勇气触碰。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裂痕。那是父亲尊严的裂痕,是德威堂百年基业在她眼前崩塌的裂痕,更是横亘在她与父亲之间,一道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狮头脱手瞬间,父亲眼中那片死寂的空洞,比任何暴怒的指责都更让她刺痛。
母亲默默地走过来,没有责备,只是红着眼圈,轻轻将她扶起。“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母亲的声音沙哑而疲惫,“那狮头,比他的命还重。”
比他的命还重。这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陈醒心心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试图用金钱和流量去“拯救”的东西,在父亲心中,根本是无法用世俗价值衡量的信仰。她的“帮助”,成了最彻底的摧毁。
那一晚,德威堂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父亲的工作坊里始终亮着灯,偶尔传来极其细微的、似乎是工具触碰的声响,但再无其他声息。陈醒心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狮头坠地、父亲苍白的脸和那道狰狞裂痕的画面交替闪现。
网络上的风暴并未停歇。有人将父亲舞狮失手、狮头摔裂的片段截取出来,配上各种吸引眼球的标题二次传播。“悲情老狮王含恨折戟”、“传统非遗的最后一舞?”、“直播事故现场:百年狮头毁于一旦”……这些标题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的心。原先那些质疑她“作秀”的声音,此刻更多了几分对父亲的“同情”和对德威堂“命运”的慨叹,但这种慨叹,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围观和消费。
她关掉了手机,拒绝接收一切外界信息。外面的喧嚣与德威堂内部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父亲,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两个世界,隔阂是如此之深。她引以为傲的互联网思维,在真实的情感与传承的重量面前,不堪一击。
第二天,父亲依旧没有走出工作坊。母亲按时将饭菜送到门口,低声唤几句,里面也只是传来一声沉闷的“嗯”。陈醒心几次鼓起勇气想靠近,想道歉,但走到门帘前,听到里面传来的、父亲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那道薄薄的门帘,此刻比铜墙铁壁还要坚固。
午后,阳光透过趟栊门,在堂口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醒心无所适从地打扫着堂口,将直播留下的杂乱痕迹彻底清除。当她擦拭到神龛旁原本放置“黑须王”的位置时,那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灰尘印记。那个位置空了,仿佛德威堂的心脏也被掏空了。
她鬼使神差地又翻出了那本厚重的“狮谱”。这一次,她不再带着审视和策划的眼光,而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心情,轻轻抚过纸页上爷爷和父亲的字迹,那些关于步法、鼓点、心得的记录。在一页关于“狮头维护”的记载旁,她看到父亲用钢笔添注的一行小字:“狮头如人,伤其表易,伤其魂难。慎之,重之。”
伤其魂难……父亲此刻在工作坊里,修补的仅仅是狮头表面的裂痕吗?他是否也在试图弥合那道更深的精神上的“魂伤”?而她,正是那个带来伤害的人。
傍晚时分,工作坊里传来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叹息。那叹息声里蕴含的无奈与伤痛,让门外的陈醒心和母亲都浑身一颤。紧接着,是轻微的、似乎是上胶合拢的声音。父亲开始修复了。
夜深了,工作坊的灯光依然亮着。陈醒心无法入睡,她端着一杯水,悄悄走到堂口,远远望着那扇透出光亮门帘。她想象着父亲在灯下,如何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定的手,一点点地调和黏合剂,小心地将碎片归位,再用细密的笔触,试图复原那斑驳的彩绘。
这不是简单的修补,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角力,一场与命运的抗争,更是一场孤独的自我救赎。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直到双腿麻木。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那道裂痕,不仅存在于狮头之上,更深深刻在了父亲的心里,刻在了德威堂的命脉上。道歉的话语显得如此轻飘,她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如何才能真正触碰到父亲那颗被她伤透的心。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房时,工作坊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
父亲陈国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没有完全走出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了空荡荡的神龛位置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用一种极度疲惫、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堂口,或者说,是对着门帘外可能存在的女儿,喃喃低语了一句:
“修……能修好。可有些东西,裂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他缓缓缩回身子,门帘再次垂下,隔绝了内外。
但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像千钧重担,压得陈醒心喘不过气来。父亲承认能修复狮头,却断言有些东西无法挽回。他指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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