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眠之夜

“修……能修好。可有些东西，裂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那句沙哑的低语，如同冰锥，刺穿门帘，深深扎进陈醒心的心里。她僵立在昏暗的堂口，看着那扇再次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帘，仿佛能感受到门后父亲那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绝望。那句“再也回不去了”，指的是父女之情？还是德威堂原本的模样？或者，两者皆是？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陈醒心回到房间，却没有丝毫睡意。父亲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与狮头坠地的碎裂声、网络上刺眼的评论、还有林俊辉那句“狮子得先活下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漩涡。她第一次不再去思考如何“说服”父亲，如何“拯救”狮馆，而是开始真正审视自己：她回来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出于对家族的责任，还是仅仅为了在职场失意后寻找一个证明自己的途径？她口口声声说的“新时代的方法”，是否真的尊重了父亲和这项传承本身？

与此同时，后院的工作坊里，灯光亮如白昼。

陈国栋坐在工作台前，台上躺着那尊“黑须王”。新鲜的裂痕如同一道伤疤，横亘在原本威猛的狮额上，旁边还散落着几片细小的彩绘碎片。他并没有立刻开始动手修复，只是静静地坐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狮头的每一处曲线、每一片彩鳞。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裂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婴儿的脸颊。这尊狮头，从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见证过德威堂最鼎盛的辉煌，也陪伴他度过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它不仅仅是物件，是家族的记忆库，是精神的图腾。而今天，它因为自己的力不从心，更因为与女儿那场毁灭性的冲突，险些毁于一旦。

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啃噬着他的心。他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连最基础的套路都无法完整呈现；他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它，让它暴露在那场荒唐的闹剧之中。但比恨意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悲凉。女儿的话虽然尖刻，却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德威堂和他自己无法回避的窘境——固守，或许真的意味着消亡。可他一生所信奉、所坚持的“魂”，难道真的错了吗？

他拿起一块软布，蘸上特制的清洁液，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裂痕边缘的灰尘和旧胶。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这不是匠人修复器物，这是一个老人试图弥合时光的断层，安抚受创的灵魂。

堂口另一侧，母亲的房间也亮着灯。她同样无法安睡，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里摩挲着一本厚厚的旧相册。相册里，有丈夫年轻时舞动“黑须王”的英姿，有女儿幼时扎着两个小揪揪、好奇触摸狮头绒毛的憨态，有一家三口在狮馆前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她理解丈夫的固执，那是浸入骨血里的责任与骄傲；她也心疼女儿的挣扎，那是年轻人面对时代洪流的本能反应。她就像风暴眼中的那一点平静，目睹着最亲的两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却无力阻止。她知道，那道裂痕，不仅仅在狮头上，更在这个家的根基上。她悄悄起身，泡了一壶安神的茶，一杯放在女儿紧闭的房门外，另一杯，她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放在了工作坊的门帘外，低声道：“阿栋，喝口茶，歇一歇吧。”

门帘内，擦拭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陈醒心，在辗转反侧中，终于起身打开了那本“狮谱”。这一次，她跳过了那些技艺套路，翻到了最后几页，那里有父亲早年写下的一些零散日记和随笔。在一页泛黄的纸上，她看到父亲用略显青涩的笔迹写道：

“阿爸说，舞狮不是耍把式给人看。狮头一举，就要有山的气势；鼓槌一落，就要有雷的担当。我们舞的不是狮子，是陈家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的精气神。今日苦练基本功，汗流浃背，但想到能将这份‘神’传下去，便不觉苦了。”

“传下去”。陈醒心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父亲想传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步法和套路吗？显然不是。他想传递的，是那份“气势”，那份“担当”，那份“精气神”。而她，却试图用轻飘飘的“流量”和“网红”模式，去承载这份沉重的东西。这何尝不是一种亵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工作坊里传来了极细微的、毛笔触碰物体的声音。父亲开始着手修复彩绘了。这需要何等的耐心和技艺，才能让新补的颜色与百年旧彩融为一体，不露痕迹？

陈醒心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堂口。母亲放在她门外的茶杯已经冷了。她端起那杯冷茶，走到工作坊门帘外，听着里面细微的声响，感受着门缝里透出的、陪伴了父亲一整夜的光亮。她没有勇气掀开门帘，也没有资格再说任何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忏悔者，站在圣殿之外。这一夜，对德威堂的三个人来说，都是一个煎熬与反思的不眠之夜。裂痕已然存在，无法抹去。但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某种新的理解，或许正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萌生。

天光微亮时，工作坊内的声响终于停止了。灯光熄灭，门帘被轻轻掀开。

陈醒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屏住呼吸。

父亲陈国栋走了出来。他满脸疲惫，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但他的背脊，却挺得异常笔直。他手中并没有捧着修复好的“黑须王”。

他的目光第一次，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落在了站在堂口中央、手中还端着那杯冷茶的陈醒心身上。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用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说出了让她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天亮了。你去……把林俊辉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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