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你去……把林俊辉叫来。”
父亲的话音落下,堂口内静得能听到尘埃漂浮的声音。陈醒心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怔怔地看着父亲。一夜之间,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那双曾经被怒火和失望填满的眼睛,此刻却像被雨水洗过的深潭,沉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妥协,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寻求转机的决绝。
叫她去找林俊辉?那个他昨天还斥为“不懂规矩”、“狮子没了骨头”的宏盛堂少东家?这个要求太过意外,以至于陈醒心一时忘了反应。
“听不懂吗?”陈国栋见女儿不动,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语气却不再是以往的暴怒,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有些事,该谈一谈了。”
陈醒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放下茶杯:“我……我这就去。”她甚至没问父亲要谈什么,此刻任何疑问都显得多余。父亲主动提出见林俊辉,这本身就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信号,是冰封开始融化的第一道裂痕。
清晨的小镇刚刚苏醒,巷弄里飘荡着早餐的香气和稀疏的人声。陈醒心快步走在青石板路上,心情复杂难言。她想起昨晚的不眠之夜,想起自己对“传承”二字的重新思考,想起父亲在工作坊内彻夜的灯光。那道狮头上的裂痕,仿佛也劈开了她心中某些坚固的东西。
她不再觉得父亲是纯粹的顽固不化,也不再认为自己的方式绝对正确。她开始意识到,传承或许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不是在“固守”和“背叛”之间二选一。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找到那个既能保住“魂”,又能让“形”活下去的平衡点。而父亲此刻要找林俊辉,是否意味着,他也开始尝试看向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平衡”?
她走到宏盛堂门口。与德威堂的古旧不同,宏盛堂的门面明显经过翻新,挂着醒目的牌匾和活动海报,透着勃勃生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开门的正是林俊辉。他看到陈醒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尤其是在看到她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眼中复杂的情绪后。“陈师姐?这么早,有事?”
“我爸……”陈醒心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他想见你。”
林俊辉明显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陈师傅……要见我?”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德威堂的方向,眉头微皱,显然也听说了昨天直播风波和狮头摔裂的事。“现在?”
“嗯,现在。”陈醒心点点头。
林俊辉沉默了片刻,脸上戏谑的神情收了起来,变得郑重。“好,我跟你去。”
回到德威堂时,母亲已经简单收拾了堂口,泡好了热茶。陈国栋坐在八仙桌的主位,没有看他们,目光落在空荡荡的神龛位置上。当林俊辉跟着陈醒心走进来时,他才缓缓抬起头。
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陈国栋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林俊辉恭敬地行了晚辈礼,才坐下:“陈师傅,您找我?”
陈国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得出奇:“昨天的事,你听说了?”
林俊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陈醒心,谨慎地回答:“听到一些风声。”
“不是风声。”陈国栋放下茶杯,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林俊辉,带着一种坦然的平静,“是真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连祖宗传下来的狮头都差点护不住。”
这话里的沉重,让林俊辉和陈醒心都心头一紧。
“你们宏盛堂的路子,”陈国栋话锋一转,语气里没有了以往的鄙夷,更像是一种审视和探究,“真的能让狮子……活下来?”
林俊辉坐直了身体,他知道,这不是挑衅,而是一次极其严肃的询问。他沉思片刻,没有夸夸其谈,而是诚恳地说:“陈师傅,活下来有很多种方式。宏盛堂的方式,未必是最好的,更未必适合德威堂。我们只是在摸索,试着让年轻人先感兴趣,让狮子先有饭吃。但根基,始终不敢忘。基本的套路、规矩,堂里的孩子一样要苦练。”
他顿了顿,看向陈醒心,又看回陈国栋:“陈师姐有句话说得其实没错,没有关注,没有新的观众,技艺再好,也可能……只能成为博物馆里的标本。但怎么吸引关注,怎么对待观众,这里面,或许有比简单直播更值得琢磨的门道。”
陈国栋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边缘。堂口里只剩下林俊辉清晰的话语声和陈醒心紧张的呼吸声。
许久,陈国栋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对林俊辉的话做出直接评价,而是转向了一直沉默的女儿。
“心丫头,”他叫着小时候的昵称,让陈醒心鼻尖一酸,“你昨天问我,魂能不能当饭吃。”
陈醒心低下头。
“我现在告诉你,”陈国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能。饿着肚子,谈什么魂都是空的。”
陈醒心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但是,”陈国栋的目光变得深远,“只想着吃饭,丢了魂,那吃的就不是狮王饭,是乞丐饭,是嗟来之食。”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女儿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托付的沉重,“德威堂的担子,比你想象的要重。这敬畏之心……不是对着狮头磕头,是对着你手里的功夫,对着你心里的规矩,对着你要传下去的那个‘神’。”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坊门口,掀开门帘,回头对林俊辉,也是对陈醒心说:
“林小子,你过来看看。醒心,你也来。”
陈醒心和林俊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郑重。他们跟着陈国栋,走进了那间几乎与世隔绝、灯火通明了一整夜的工作坊。
工作台上,那尊“黑须王”静静地安放着。那道狰狞的裂痕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几乎肉眼难辨的、颜色略新的细线。破损的彩绘也被精心补全,虽然新旧颜色尚有细微差异,但那份威猛沉静的神韵,竟然奇迹般地完全恢复了!
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如此鬼斧神工的修复!
陈国栋没有看狮头,而是指着工作台一角堆放的一些老旧工具、几本手札,以及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描绘着复杂醒狮阵法的图谱,对林俊辉说:
“这些,是德威堂压箱底的东西,有些套路,现在怕是没几个人认识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震惊得说不出话的陈醒心身上,语气平静却石破天惊:
“你们不是想要‘新’吗?那就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真正的‘老’里面,找出点不一样的‘新’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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