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坊内,时光仿佛凝固。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清漆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混合气息,那是岁月和匠心交织的味道。陈国栋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这些真正的‘老’里面,找出点不一样的‘新’意思来」——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醒心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她怔怔地看着工作台上那尊被父亲以鬼斧神工修复的“黑须王”,裂痕虽在,却已融入历史的肌理,成为它故事的一部分。目光再移向墙角那些蒙尘的工具、泛黄的手札、还有墙上那幅复杂到令人眼晕的阵法图谱。这些,就是德威堂深藏的根脉,是父亲视若生命的“老”。
而父亲,这个曾经将“传统”二字刻进骨血里、拒斥一切“变通”的老人,此刻竟然主动提出,要她从这“老”中寻“新”。这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托付,或者说,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坚守。他坚守的,或许从来不是形式本身,而是形式背后那个不容玷污的“魂”。只要“魂”在,形式或许可以有不同的演绎。
林俊辉站在一旁,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刻的非同寻常,目光敏锐地扫过那些手札和图谱,如同一个勘探者发现了富矿。但他很谨慎,没有轻易开口,只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陈醒心。
陈国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疲惫地挥了挥手:“东西在这里,怎么想,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累了。”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工作坊,将这片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秘密空间,留给了他们。
门帘晃动的声响惊醒了陈醒心。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次,不能再冲动,不能再有任何“流量至上”的轻慢。她走到工作台前,没有先去碰那些珍贵的手札,而是再次凝视“黑须王”。这一次,她的目光里不再有审视和利用,而是带着一种初生的敬畏。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狮头上细腻的彩绘,感受那冰凉而坚实的质感,仿佛能触摸到百年来无数舞狮人掌心留下的温度。
“陈师姐,”林俊辉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陈师傅他……这是给了我们一把钥匙。”
陈醒心点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狮头:“也是一份考卷。”一份关于理解、尊重和创新的考卷。
她终于拿起一本手札。纸页脆弱泛黄,上面的毛笔小楷工整而有力,记录的是某种已经失传的“七星鼓点”谱,旁边还有细密的注解,阐述着鼓点如何与狮子的情绪、步伐完美契合。她又看向墙上的阵法图谱,“九宫八卦迷魂阵”,名字听起来玄奥,图示更是复杂无比,各种步法、方位标记得密密麻麻。
若是以前,她大概会觉得这些过于晦涩,难以转化为大众感兴趣的内容。但此刻,她却从中看到了一种极致的、近乎数学和哲学的美感。这种严谨、这种深奥本身,不就是一种独特的魅力吗?
“我们不能再用以前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了。”陈醒心转过身,对林俊辉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新的、坚定的光芒,“父亲说得对,德威堂的‘新’,必须从它的‘老’里长出来。我们要做的,不是包装,不是表演,而是……翻译。”
“翻译?”林俊辉若有所思。
“对,翻译。”陈醒心越说思路越清晰,“把这些古老的鼓点、复杂的阵法、甚至是狮头制作修复的技艺,背后蕴含的文化密码、哲学思想、工匠精神,用现代人能够理解、愿意接受的方式‘翻译’出来。比如,这‘七星鼓点’,是否可以结合现代音乐元素,让人直观感受它的节奏魅力?这‘九宫八卦阵’,能否用动画演示,展现它的空间智慧和团队协作的精妙?”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打造爆款视频的总监,而是试图成为一个文化的诠释者。她要做的,不是将德威堂拖入流量的漩涡,而是为深厚的传统挖掘一条通往现代人心的运河。
林俊辉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不是放弃传统,而是让传统真正地‘活’起来,展现出它本身就具有的、却被时代尘埃掩盖的价值!我们可以先从一些小而精的内容开始尝试,比如,记录陈师傅修复狮头的全过程,重点讲述背后的技艺和心法……”
两人就在这间充满历史感的工作坊里,热烈地讨论起来。这一次,没有剑拔弩张的对抗,而是基于对同一份文化遗产的尊重,进行的建设性碰撞。陈醒心贡献她的策划、审美和传播思路,林俊辉则提供他对行业现状、技术可行性的判断。
当讨论暂告一段落,初步的构想渐渐清晰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黑须王”上,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陈醒心走出工作坊,发现母亲正站在堂口,担忧地望着她。她走过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妈,别担心。这次,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母亲看着她眼中那种久违的、清澈而坚定的光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陈醒心独自一人走上阁楼,那里存放着更多她小时候的物件。她翻出了一个旧木箱,里面竟然整齐地放着她童年穿过的小号练功服、用过的第一个小狮头,还有几张已经褪色的、她跟着父亲学扎马步的照片。
她拿起那小小的、颜色已经暗淡的练习狮头,套在手上。很轻,很粗糙,却让她眼眶发热。
她站在阁楼的小窗前,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古镇屋顶,心中已然明了。
她将小狮头轻轻放在窗台上,对着漫天霞光,低声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这一次,我不做网红,也不做救世主。”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故乡的气息、这传承的重量都融入骨血。
“我要从头开始,做一个真正的……醒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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