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古镇尚未完全苏醒,德威堂后院那棵老榕树下,清冷的空气里已弥漫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陈醒心换上了一套母亲翻找出来的、洗得发白的旧练功服,布料粗糙,却意外地合身。她站在那片熟悉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看着背对着她、正在缓缓活动手脚的父亲陈国栋。他的背影在薄雾中显得愈发清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昨晚那句“从头开始,做一个真正的醒狮人”的誓言犹在耳边,但当真要面对这“第一课”时,陈醒心才发现,放下过往的傲慢与成见,以一张白纸的姿态重新开始,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不是她熟悉的会议室博弈,也不是策划案里的纸上谈兵,这是实打实的、需要汗水和疼痛来浇灌的修行。
陈国栋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昨日的沉痛,也无往日的怒意,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醒狮,”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清晨的寂静,“先醒己。己身不正,何以舞狮?今天,学扎马。”
马步。这两个字听起来简单得近乎枯燥,却是所有武术和舞狮根基中的根基。陈醒心童年时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觉得毫无趣味,只是无尽的酸痛和煎熬。
陈国栋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示范。只见他双脚分开,略宽于肩,身体缓缓下沉,膝盖弯曲,直至大腿与地面近乎平行,腰背挺直如松,双臂虚抱于身前。一个标准的四平大马稳稳成型,纹丝不动。看似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与力量感,仿佛脚下生根,与大地融为一体。
“照做。”他言简意赅。
陈醒心深吸一口气,模仿着父亲的样子,分开脚,沉腰,屈膝。一开始还好,但不到十秒钟,大腿前侧和臀部肌肉就开始剧烈抗议,酸胀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腰背也难以保持挺直,下意识地弓了起来。
“腰挺直!沉肩坠肘!目光平视!”陈国栋的声音立刻响起,严厉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已然吃力的神经上。
她咬牙调整,努力对抗着肌肉的哀嚎和大脑发出的放弃指令。汗水很快从额头渗出,沿着鬓角滑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父亲说“先醒己”——在这最基础的痛苦面前,所有虚浮的念头都被碾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坚持与身体的本能对抗。
陈国栋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偶尔出声纠正她细微的变形。他没有丝毫心软,也没有丝毫鼓励,就像一个严苛的工匠在打磨一块粗坯。陈醒心几次感觉已经到了极限,膝盖发软,想要放弃,但一抬眼,看到父亲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看到堂口方向(虽然被墙壁挡住,但她知道那里放着修复好的“黑须王”),一种莫名的力量又支撑着她多坚持了几秒。
就在她感觉双腿快要失去知觉,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陈国栋突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知道为什么叫马步吗?”
陈醒心喘着粗气,艰难地摇头。
“人骑烈马,”陈国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道理,“马奔、跳、扭、转,人要想不被摔下来,靠的是什么?不是死抱着马脖子,是腰马合一,是重心下沉,是随着马的力道起伏,却始终保持自己的中正安稳。”
他边说,边微微调整了自己的马步,演示了一个极细微的重心流动,仿佛真的在驾驭一匹无形的奔马。“舞狮也一样。狮头十几二十斤,舞动起来,力道千变万化。你下盘不稳,腰马无力,就不是你舞狮,是狮头舞你。别说表现狮子的八态,连站都站不住!”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陈醒心忽然明白了,这枯燥痛苦的马步,练的不仅仅是肌肉,更是对身体绝对的控制力,是动态中的平衡感,是“根”!她第一次不再将马步视为一种惩罚,而是开始尝试去感受,感受重心落在脚掌的哪个点最稳,感受腰腹如何发力才能支撑住上半身,感受呼吸如何与身体的轻微起伏相配合。
心态的转变,让痛苦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咬着牙,重新调整姿势,努力去寻找父亲所说的那种“中正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陈国栋终于说了声:“可以了。”
陈醒心如蒙大赦,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在地上,她赶紧用手撑住膝盖,才勉强站稳。大腿肌肉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陈国栋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说完,便转身走向堂口,开始他每日例行的擦拭工作。
没有表扬,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但陈醒心却从这极致的平淡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第一课,没有炫目的技巧,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基础的疼痛和汗水,以及一个朴素至极的道理:万丈高楼平地起。
她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慢慢挪回房间。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酸痛。但奇怪的是,除了身体的疲惫,她心中却涌动着一股奇异的充实感。
她瘫坐在椅子上,撩起裤腿,看到大腿上清晰浮现的、因用力过度而产生的轻微淤青。她伸手轻轻按上去,刺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就在这刺痛之中,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类似于种子破土而出的力量感,正从她酸软到极致的肌肉深处,悄然萌生。
她望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喃喃自语:
“原来,‘根’,是这么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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