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天继续”这四个字从父亲口中平静吐出时,陈醒心尚未完全意识到它所代表的具体含义。直到次日清晨,她在尖锐的肌肉酸痛中醒来。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她的大腿、臀部、甚至腰腹深处持续扎刺。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翻身、坐起、将腿挪下床——都伴随着清晰的撕裂痛楚,让她忍不住倒吸凉气。昨夜洗澡时,热水冲刷过的双腿已然泛红,触摸上去能感觉到肌肉纤维不正常的僵硬和灼热。而经过一夜的发酵,这酸痛变本加厉,如同宿醉后剧烈的头痛,提醒着她昨日那看似简单的“第一课”究竟有多么沉重。
她扶着墙壁,龇牙咧嘴地挪到窗边。天光微亮,后院空无一人,父亲大概已经在堂口了。看着那棵老榕树下光滑的青石板,陈醒心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训练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这不再是头脑一热的决定,而是需要日复一日用疼痛去兑现的承诺。
母亲推门进来,看到她僵硬的姿势,了然地叹了口气,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深褐色药汤。“把这个喝了,活络筋骨的。你爸让我熬的。”母亲将药碗递过来,语气里带着心疼,“刚开始都这样,忍过去就好了。”
药汤苦涩难咽,但一股暖流下肚,似乎确实缓解了些许肌肉的紧绷。陈醒心注意到母亲眼底的担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我没事,能坚持。”
再次站在后院那片“刑场”上时,陈醒心的心情与昨日截然不同。昨日的陌生和一丝不服输的挑战欲,已被对已知痛苦的清晰预判所取代。每迈出一步,大腿的酸痛都在叫嚣着抗议。
陈国栋依旧沉默地等在那里,仿佛一尊不会疲倦的石像。他没有问候,没有关切,只是在她站定后,如同昨日般吐出两个字:“扎马。”
陈醒心咬紧牙关,回忆着昨天的要领,缓缓下沉。当身体重量再次压向酸软不堪的双腿时,那股熟悉的、甚至更为剧烈的酸胀感瞬间爆发,让她几乎当场跪倒。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昨日更加剧烈,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稳住。”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痛,就对了。筋骨正在打开,力气正在生长。”
这一次,他没有过多纠正她的外形,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呼吸上。“别憋气!吸气下沉,呼气放松。气沉丹田,力从地起!”他低喝道。
陈醒心尝试着调整呼吸,将注意力从难以忍受的酸痛上移开,努力去感知父亲所说的“气沉丹田”。这很难,疼痛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志防线。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疼痛的迷雾中浮沉,唯一清晰的,是父亲偶尔响起的、关于呼吸和重心的简短指令。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头、鬓角、脖颈流淌下来,浸湿了练功服的领口和后背。最初的冰凉过后,是运动带来的燥热。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吝于使用,生怕一丝晃动就会导致全线崩溃。
她开始真正理解“汗水”这两个字在舞狮行当里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意志与身体极限对抗时,被逼出的生命能量。每一滴砸落在青石板上的汗珠,都像是在为她过去的轻浮和傲慢赎罪。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酸痛和疲惫彻底吞噬时,一种奇妙的变化悄然发生。极度的疲惫之后,身体似乎触底反弹,生出一种微弱的、新生的力量感。虽然酸痛依旧,但颤抖逐渐平息,呼吸与动作之间开始找到一丝笨拙的协调。她仿佛能“听”到僵硬的肌肉纤维在一点点松弛、拉伸、重新组合。
父亲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他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痛到极处,便是通。通了,就长了。”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给了陈醒心莫大的鼓舞。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痛苦,而是开始主动去“感受”痛苦,感受痛苦背后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长信号。
当训练再次结束时,陈醒心几乎是瘫软在地。母亲及时送来温水和毛巾。她贪婪地补充水分,用毛巾擦拭着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庞和脖颈。
这一次,父亲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女儿狼狈却坚持到底的模样,目光深邃难辨。过了片刻,他转身走向堂口,但在跨过门槛时,脚步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明天,教你怎么‘走’。”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但陈醒心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那不是认可,更像是一种……初步的接纳,对她“学生”身份的默认。
她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望着被榕树枝叶分割的天空,大口喘着气。身体的酸痛依旧鲜明,汗水黏腻的感觉也并不舒适。但这一次,除了疲惫,她心中涌动的不再是委屈或后悔,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
她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掌心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还有沾染上的灰尘与汗水。
忽然,她注意到,自己右手虎口处,不知何时磨出了一个浅浅的、透明的水泡。
那是力量开始生长的印记,也是通往更深层次磨砺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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