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父亲的背影

“明天，教你怎么‘走’。”

父亲留下这句话，背影便消失在堂口的阴影里。对陈醒心而言，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不仅开启了对新课程的期待，更微妙地调整了她观察父亲的视角。她开始发现，自己注视最多的，竟是父亲那宽厚却日渐佝偻的背影。

清晨的教学，父亲永远是背对着她，先行示范。无论是沉稳如山岳的马步，还是即将传授的步伐，他总是先以背影呈现那个完美的标准。阳光勾勒出他旧练功服下清晰的肩胛骨轮廓，腰背努力挺直，却终究掩不住岁月沉淀下的那一丝弯曲。这背影，是沉默的教科书，每一道肌肉的牵动，每一次重心的转移，都在无声地讲述着技艺的精髓。

教学时的背影是严谨而专注的。当陈醒心在后面笨拙地模仿时，父亲即使不回头，似乎也能感知到她动作的偏差。“脚跟先落！”“重心移过来，别晃！”他的喝斥声总是精准地命中她的错误，仿佛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他的背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的生疏与不足，也承载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陈醒心有时会看着那背影出神，想象着年轻时，父亲是否也曾这样，在爷爷的背影后，一步步将德威堂的功夫刻进骨子里。

而当教学结束，父亲转身走向堂口，那背影便瞬间卸下了“严师”的铠甲，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步伐会变得略显拖沓，肩膀微微下沉，那个在训练场上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形象，收敛成一个普通老人的模样。他会径直走到神龛旁，有时并不立刻擦拭“黑须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空置的位置（狮头仍在工作坊），背影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守护。

最深的一次触动，发生在一个午后。陈醒心因为白天的训练腰酸背痛，半夜醒来下楼喝水。经过堂口时，她瞥见工作坊的门缝里还透出微弱的光。鬼使神差地，她悄悄靠近。

门虚掩着。她看到父亲并没有在修复狮头，而是独自一人，就着那盏小台灯，对着墙上那幅复杂的“九宫八卦迷魂阵”图谱发呆。他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背，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空中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虚划着图谱上的步法线路。那动作不再是教学时的干脆利落，而是充满了迟滞感，甚至带着一丝……力不从心的颤抖。

月光透过高窗，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清瘦的脊背上。那一刻，父亲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如此苍老。陈醒心忽然明白，父亲坚守的，不仅仅是一个狮馆，一套技艺，更是一个正在飞速逝去的时代，是一份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扛起的、沉甸甸的传承重任。他所有的固执、所有的严厉，或许都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恐惧这门手艺在他手中断绝，恐惧德威堂的魂，最终随风而散。

她没有惊动他，默默退回了黑暗里。但那个在深夜孤灯下，对着古老图谱徒劳地比划着的、苍老的背影，却像一幅烙画，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从那以后，陈醒心再看到父亲的背影，感受便复杂了许多。那背影里，有技艺的厚重，有岁月的沧桑，有责任的沉重，也有不为人知的脆弱。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仰望和追赶的目标，更成了一个需要被理解、甚至是被守护的象征。

她依然会在训练时因父亲的严厉而紧张，依然会因为动作做不到位而气馁。但当她看着父亲示范时那专注挺直的背脊，心中涌起的不再仅仅是压力，还有一种酸楚的敬意和悄然滋长的责任感。

她开始更加努力地练习，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回应那个背影所承载的一切。每一次咬牙坚持，每一次汗流浃背，她都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试图分担那背影所承受的重量。

这天训练间隙，父亲破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背对着她，望着院墙外一角天空，忽然用一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的、极其缓慢的语调说道：

“这‘九宫八卦步’，你爷爷当年，教了整整三年，我才勉强走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

“他说，走顺了，才只是开始。要走到‘狮随人意，意动狮舞’的境界……”

父亲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留下一个悠长的、充满未尽之意的沉默。

陈醒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凛然。她意识到，父亲要教给她的，远不止是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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