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的酸痛尚未完全消退，父亲口中的“走”也才刚刚摸到一点门径，新的考验便已降临。这天清晨，陈醒心照例来到后院，却发现青石板空地上，多了一面堂鼓、一副钹和一面铜锣。这些古老的乐器静静地搁置在那里，暗红色的鼓身、泛着铜绿的钹边，在晨曦中透着一股肃穆的气息。
陈国栋站在乐器旁，用手掌轻轻拂过鼓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回响。“醒狮醒狮，无鼓不醒，无锣不威。”他看向陈醒心，目光沉静，“今天，不听步，听鼓。”
陈醒心有些茫然。听鼓？她童年时只觉得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从未细究过其中的门道。
父亲没有多解释，拿起鼓槌，站定身形。刹那间，他整个人的气势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严苛的老师， nor 那个疲惫苍老的父亲，而像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只见他双臂挥动，鼓槌落下！
“咚——咚咚——咚！”
一套简单却极具穿透力的鼓点骤然炸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不像表演时那般花哨繁复，却更加厚重、纯粹，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口上。陈醒心只觉得心脏随着鼓点的节奏猛地收缩、跳动。
“这是‘行路鼓’，”父亲一边敲击，一边沉声解说，“稳而不断，是狮子的心跳，是行进的根基。”鼓点匀速而有力，的确给人一种稳步向前的画面感。
紧接着，鼓点一变，变得急促而跳跃，“咚咚锵！咚咚锵！”钹和锣也适时加入，发出清脆的碰撞和轰鸣。“这是‘欢喜鼓’，狮子见到青，心生喜悦。”父亲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模拟出来的欢快神情。
随后，鼓点又转为低沉、缓慢，带着试探和警惕，“咚……咚……咚……”，间或有锣声轻敲，营造出紧张氛围。“这是‘疑惧鼓’，狮子遇险，逡巡不前。”
父亲就这样，一遍遍演示着几种最基本的鼓点，每一种都对应着醒狮不同的情绪和情境。他没有要求陈醒心立刻跟上步伐，只是让她“听”，用身体去感受那节奏中蕴含的情绪力量。
陈醒心闭上眼，摒弃杂念，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原始的节奏里。她发现，这锣鼓点根本不是背景音乐，它就是醒狮的灵魂语言！那沉稳的“行路鼓”让她不由自主地调整呼吸，仿佛脚下生根；那欢快的“欢喜鼓”让她的心情也随之雀跃，嘴角微微上扬；而那“疑惧鼓”则让她肌肉绷紧，心生警觉。
父亲停下演奏，将一副钹递到她手中。“试试。不用技巧，就跟着感觉，敲出个轻重缓急来。”
陈醒心笨拙地拿起沉重的铜钹，学着父亲的样子合击。“锵——”一声刺耳又呆板的噪音响起，毫无美感可言。她有些沮丧。
“心未到，声先死。”父亲摇头，“听着。”他再次敲响堂鼓，这一次是“行路鼓”。“跟着鼓的心跳走，想象狮子在迈步，你的钹，是它的脚步声，是它呼吸的节奏。”
陈醒心凝神静听，努力捕捉那鼓点深处的“心跳”。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尝试让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与那鼓声同频。渐渐地，她手中的钹不再胡乱撞击，开始尝试在鼓点的间隙，敲出一些或轻或重、或长或短的声音。虽然依旧生涩，但那声音里，开始有了些许“活”气，不再仅仅是噪音。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认可。他没有表扬，只是说：“锣鼓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狮子听的，更是打给自己听的。要让狮子随着你的点子活过来，你先得让自己活在这点子里面。”
接下来的日子，德威堂的后院不再只有沉默的汗水，更多了时而沉稳、时而激昂、时而磕磕绊绊的锣鼓声。陈醒心每天除了练习步伐，就是和这些古老的乐器打交道。她的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胳膊因为长时间挥动鼓槌而酸胀，耳朵里也时常回荡着锣鼓的余音。
但她却乐此不疲。她开始真正体会到父亲所说的“狮随人意，意动狮舞”的初步含义——那“意”，首先就得通过这锣鼓点传达出来。她甚至尝试着，在无人时，一边敲着最简单的鼓点，一边练习基本的麒麟步，努力让脚步合上自己创造出来的节奏。那种笨拙的、初步的“合一”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这天傍晚，她正对着图谱琢磨一个鼓点与步伐配合的难点，林俊辉悄然来访。他站在院门口，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陈醒心那尚显稚嫩却充满认真劲的锣鼓练习。
当陈醒心停下来擦汗时，他才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来陈师傅开始教你真东西了。”
陈醒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林俊辉看着地上的乐器，若有所思地说：“德威堂的鼓谱，尤其是配合‘九宫八卦阵’的那几套，是镇上的一绝，可惜很多年没听人完整打出来过了。”
他顿了顿，看向陈醒心，语气带着一丝鼓励和期待：“非遗文化节的报名下周就截止了。今年新增了一个‘传统鼓乐创新演绎’的环节，我觉得……你们或许可以试试。”
文化节？那个她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感觉遥不可及的舞台？
陈醒心握着鼓槌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