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辉带来的关于文化节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醒心心中漾开圈圈涟漪。那个她曾认为与德威堂格格不入的喧嚣舞台,此刻却成了一个隐约可见、却又遥不可及的目标。以她现在的水平,参加比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传统鼓乐创新演绎”这个环节,又让她模糊地感觉到一丝可能性。
她将这念头暂时压下,当务之急,仍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步伐与锣鼓的初步配合,让她吃尽了苦头,常常顾此失彼,手忙脚乱。这天下午,她又一次在简单的“行路鼓”中乱了步伐,险些把自己绊倒,懊恼地蹲在地上喘气。
父亲陈国栋并没有责备,他沉默地走过来,没有指导她的动作,而是说:“累了就歇歇。过来,看看它。”
他说的“它”,是那尊已修复完毕、重新请回神龛主位的“黑须王”。陈醒心跟着父亲走到近前,在明亮的光线下,这次她能更清晰地看到狮头上那些细微的痕迹。
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狮额上那道被完美修复、但仍可辨认的裂痕。“这道新伤,你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追溯往事的悠远。
然后,他的手指移向狮头侧面一道几乎被彩绘覆盖的、更细长的浅痕。“这道,是民国二十七年,小鬼子飞机扔炸弹,震塌了半边堂口,瓦砾砸的。你太爷爷冒着烟把它抢出来,额角破了皮,血滴在这上面。”
陈醒心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那道浅痕,看到战火纷飞中,先人奋不顾身的身影。
父亲的手指又指向狮耳下方一处颜色略深的修补印记。“这是六六年,‘破四旧’那会儿,一帮愣头青要来砸它。你爷爷当时把它藏进了水井里,泡了三天三夜,捞出来时,这边角的漆脱落了,是你爷爷偷偷找老漆匠一点点补回去的。”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狮颈下那一片被摩挲得格外光滑、甚至有些凹陷的木质:“这下面,是历代舞狮人的手托出来的。汗浸油润,百年下来,木头也有了灵性。”
陈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位老史官,娓娓道来。他讲述的不是宏大的历史,而是这尊狮头与陈家五代人命运交织的点点滴滴。每一次修补,每一道痕迹,背后都是一段或惊险、或辛酸、或温暖的故事。有乱世中的坚守,有动荡年代的智慧,也有平凡岁月里的汗水与传承。
“醒狮,舞的不是威风,是祖宗留下来的念想,是咱陈家在这片土地上活过的印记。”父亲的目光深邃,望着狮头,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先人对话,“你总觉得我守的是老古董。可这老古董里面,淌着的是咱家的血,刻着的是咱家的根。”
陈醒心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父亲和祖辈们用生命守护的,究竟是什么。那不仅仅是一门技艺,一个狮头,更是一部活着的家族史诗,是一种精神血脉的延续。她过去那些关于“流量”、“包装”、“创新”的想法,在这沉甸甸的历史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轻飘。
她想起自己差点将这承载了无数故事与情感的“黑须王”当成博眼球的道具,一阵强烈的后怕和羞愧涌上心头。
“爸……对不起。”她哽咽着,这句道歉发自肺腑,为她的无知,为她的冒犯。
陈国栋摆了摆手,没有看她,依旧凝视着狮头:“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要真觉得对不住它,对不住你太爷爷、爷爷流的血汗,就对得起你如今流的汗。”
夕阳的余晖透过趟栊门,洒在“黑须王”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在金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百年沧桑。陈醒心站在父亲身旁,一同沐浴在这片光辉里。她不再觉得这堂口破败压抑,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与温暖。
那一刻,一种清晰的使命感,如同种子破土,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不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或是为了缓解家庭危机而学习醒狮。她开始明白,她接过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五代人的嘱托。
她对这尊老狮头,对德威堂,对这门手艺,真正生出了父亲一直期望的——敬畏之心。
就在这时,母亲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焦虑,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印的通知单。
“阿栋,心心,”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镇里刚送来的……最终评估通知。下周一,拆迁评估组就要上门,做最后的……价值评估了。”
空气瞬间凝固。
陈国栋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目光从狮头上移开,望向门外渐沉的夜色,脸上看不出喜怒。
陈醒心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最终的判决,就要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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