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委员会秘书那句“对历史真实性提出疑问”,像一盆冰水,将德威堂几人刚刚因热烈掌声而升起的一丝暖意彻底浇灭。广场上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候场区角落的空气凝固了。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林俊辉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陈醒心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愤怒和委屈交织。他们拼尽全力,将压箱底的、承载着家族血泪的技艺展示出来,换来的竟是“真实性疑问”?这比直接的否定更让人难以接受,这是一种根子上的质疑。
陈国栋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脸上甚至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澜,只是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那位秘书,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愤怒,只是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砂纸磨砺般质感的声音,平静地问:“需要核实什么?怎么核实?”
秘书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不适,避开了对视,公式化地回答:“主要是师承谱系、阵法图谱的原始记载、以及相关历史佐证材料。按照规定,申报独特技艺需要清晰的传承脉络和实物证明。请您提供相关文件,或者……接受评委的现场质询。”
现场质询?这意味着要将德威堂最核心的秘密,置于几个陌生专家的审视和盘问之下。陈国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跟着秘书前往评审办公室的短短一段路,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林俊辉快步跟上,压低声音对陈国栋说:“陈师傅,这是惯例流程,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刁难。宏盛堂去年申报新套路时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关键是证据链要清晰。”
陈国栋沉默不语,只是步伐迈得更加坚定。
评审办公室是临时借用的一间古镇管委会会议室。几位评委坐在长桌后,表情严肃。当中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专家,是主要提问者,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
质询开始了。问题一个接一个,细致而专业:“陈师傅,您刚才演示的阵法,据您说是德威堂独传。请问最早见于哪位先祖的记载?图谱是原件还是后代摹本?”“这套阵法与市面上流传的其他九宫八卦类步法,具体区别在哪里?如何证明其独特性?”“您提到的‘七星鼓谱’与阵法配合,是否有独立的乐谱文献留存?”
陈国栋的回答言简意赅,但大多基于口传心授和家族记忆。他能清晰地说出太爷爷的名讳和大致年代,能描述阵法的精要所在,但当问到具体的文献、印章、或者与其他流派对比的学术依据时,他往往只能沉默。德威堂的传承,更多是心传身教,是融入血脉的实践,而非落在纸面上的详尽档案。在这种严谨的、西方式的学术考证面前,显得格外“薄弱”。
陈醒心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挺直的脊背和偶尔因语塞而微微握紧的拳头,心中如同刀绞。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所守护的那个世界,与眼前这个讲究“证据”、“逻辑”的现实世界,存在着多么深的鸿沟。
质询似乎陷入了僵局。评委们交换着眼神,有人摇头,有人叹息。那位老专家合上笔记本,语气带着遗憾:“陈师傅,我们相信德威堂确有传承,但按照现行的评审标准,缺乏足够的实物和文献证据,很难认定其‘独特性’和‘历史真实性’,这会影响最终的评分和奖项评定,自然也关系到……政策保留的资格。”
最后一线希望,似乎也要在僵化的条文前断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陈醒心,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评委,声音清晰,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各位老师,文献和物证,德威堂或许暂时无法提供得让你们完全满意。因为真正的传承,不在纸上,而在活人的身上,在流淌的血脉里,在日复一日的汗水中!”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怔,目光集中到这个一直安静站在后面的年轻女孩身上。
陈醒心没有退缩,她继续道:“你们质疑真实性,无非是觉得它可能失真,可能混杂了后世的东西。那么,最好的证明方式,不是死板的文字,而是活态的展示!”
她转向那位老专家,眼神灼灼:“您刚才问阵法与其他流派的区别。口说无凭,我们可以演示!不是刚才那简化版的八步,而是更复杂的段落!我父亲可以解说每一个步法的用意,每一个鼓点的缘由!甚至可以……现场教学最基本的步法,让各位老师直观感受它的逻辑体系和独特之处!”
这个提议太大胆了!在评审现场,要求评委“现场学习”?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办公室里一片哗然。连陈国栋都惊讶地看向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林俊辉也愣住了,但随即,他眼中爆发出欣赏的神色,立刻出声支持:“我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好!非遗保护,核心是‘活态传承’。有什么比亲眼见证、亲身感受一种濒危技艺的教授过程,更能证明其真实性和价值呢?”
评委们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打乱了阵脚,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那位老专家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陈醒心,目光中少了几分质疑,多了几分探究和兴趣。
最终,在经过短暂的商议后,老专家清了清嗓子,说道:“陈小姐的提议……虽然不符合常规流程,但确实触及了非遗保护的本质。我们可以破例,给你们一个额外展示的机会。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广场舞台上,公开进行!让所有人都能见证德威堂的传承是否‘有血有肉’!”
公开演示!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更彻底的检验!
风险极大,但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陈醒心看向父亲,用眼神询问。陈国栋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中有惊愕,有审视,但最终,化为一种决绝的认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陈醒心转回头,面对评委,挺直了胸膛,朗声道:
“好!我们接受这个挑战!”
挑战应下了,但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如何在这场公开的、近乎“解剖”式的展示中,不仅证明真实性,更要展现出德威堂阵法无可替代的价值,从而打动评委和观众?
陈国栋沉默片刻,对评委们,也是对女儿,沉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要展示,就展示完整的‘阵眼’变化。不过,需要三个人。”
可德威堂,只有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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