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指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歪斜的墨痕。他左手腕微微发颤，但笔尖没有停。烛光落在纸面，映出三个名字：张崇文、王彦之、李元通。
这三个名字，是从府尹暗中调来的“云鹤纱”申领记录里筛出来的。近一个月，全汴京只有这三人领过此料。贡品织造，登记在册，每一寸都有去向。那刺客腰带上断裂的银丝，正来自这一批货。
赵铎站在门边，喘息未定。他刚从验尸房回来，衣袖沾着炉灰，手里攥着一块黑布包裹的小瓷片。“熏了三遍。”他说，“药粉遇热后泛出腥气，不是寻常麻沸散。我比对了《本草拾遗》里的记载，又请教了药局老吏——里面有水银。”
林深抬眼。
“纯度不高，掺了皂角汁和山莨菪根末，做成粉末便于携带。”赵铎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但水银确凿无疑。这种配法，能让人脉搏微弱如死，皮肤发青，连仵作初看都会误判。若剂量加重，七日内必伤脏腑。”
林深沉默片刻，将“水银”二字重重圈起。他的右手仍不能动，肩胛处像被钝器反复碾压，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旧伤。但他没靠软榻，而是坐得笔直，左手继续在纸上勾画。
一条线从“云鹤纱”延伸出去，连向三个人名；另一条线写着“药粉”，末端标注“可致假死”。两线交汇处，他写下四个字：活人转运。
“他们不是杀人灭口。”林深开口，声音比昨夜稳了些，“是把活人藏起来，伪装成尸体运走。破屋里的箱匣有拖拽痕迹，底部平整，四角加固——那是特制的囚笼。用药是为了防止途中挣扎，用丝线……则是身份标识。”
赵铎皱眉：“你是说，那刺客穿的是官家衣料改裁的劲装？”
“贡品不会随意流入民间。”林深道，“若非赏赐，便是废弃后由内廷统一销毁。可若有人私藏边角料，重新缝制成便服，外人根本无从查证。那截银丝出现在刺客身上，说明背后之人有权接触宫中织物库存。”
赵铎脸色一沉：“那就只能是李元通了。”
林深没立刻接话。他在纸上画了个小框，把“内侍省押班李元通”单独列进去，旁边注了一行小字：掌宫门符钥，辖内侍调度，可令人员夜间出入不报。
相比之下，礼部尚书管礼仪文书，枢密副使主军机要务，虽位高权重，却难直接操控宫禁通行。唯有宦官首领，既能进出内苑，又能调拨杂役车马，最适合执行隐秘押送。
“问题在于动机。”林深低声说，“谁会被关在那种地方？又为什么要伪装死亡？”
赵铎摇头：“这得等你身子好些再查。眼下你连笔都快握不住，还能做什么？”
林深没答。他低头看着胸前衣襟，那里贴身藏着一本薄册——是他随身带来的刑侦手册。自从穿越以来，每破一案，册中便浮现金色纹路，记录关键证据与推理过程。更奇特的是，触碰那些纹路，竟能短暂回溯案件发生时的感官片段。这能力无人知晓，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他不知道这本册子为何会变化，也不清楚它最终指向什么。但他清楚，这是他在这时代唯一能倚仗的武器。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谨慎。一名差役推门进来，朝赵铎递了个眼神，随即转向林深：“府尹大人吩咐，申领记录只准查阅，不得抄录外传。您这儿写的……得由他亲自过目后再定处置。”
林深点头：“我知道规矩。”
差役退下后，赵铎叹了口气：“他这是既想查，又怕担责。让你写，却不让你动。”
“只要线索还在，总会有人顺着走。”林深将纸折好，塞进怀中，“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这批‘云鹤纱’的实际去向。比如，李元通申领的份额，有没有报损？损耗多少？送往何处？”
“我已经让验尸房的老徐去查内廷织造局的残料登记簿。”赵铎说，“若是正常销毁，会有火印签条和监工画押。若少了半寸，那就是漏洞。”
林深闭了闭眼。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对方敢派刺客夺证，说明已经察觉他们的动作。接下来每一步，都可能踩进陷阱。
但他不能再等。
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胸口的手册上。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是某种回应。
烛光晃了一下。窗外风紧，吹得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夜空一角寒星。
赵铎见他不语，便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深缓缓睁开眼，“为什么刺客要用这种丝线。明明可以换普通布条束腰，偏偏用了‘云鹤纱’。是疏忽？还是……根本不怕被人追查来源？”
赵铎一怔。
“除非他们觉得，没人敢查。”林深声音低下去，“或者，他们笃定就算查到了，也没人敢动。”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烛芯偶尔爆响一声。
片刻后，赵铎低声道：“你说得对。这线不该留下。它是故意的。”
“不是失误，是试探。”林深接口，“看看我们会不会追，敢不敢追。现在我们追了，他们也知道了。”
赵铎脸色变了：“那你岂不是更危险？”
“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林深看着自己无法抬起的右臂，“明面上，我是伤员，被困在偏厅。暗地里，我可以整理所有线索。只要府尹还愿意提供消息，我们就没停下。”
赵铎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点头：“我去验尸房守着，一旦有残料登记的消息，立刻回来告诉你。”
他转身要走，却被林深叫住。
“赵老。”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发现那个活人是谁，你会帮我把他带出来吗？”
赵铎顿了顿，手扶上门框，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我这辈子看过上千具尸体。”他说，“但最怕的，是从活人眼里看到死气。你要救的不是一具躯壳，是还没断气的人命。我跟你一起扛。”
门关上了。
林深独自坐在灯下，将那张纸重新摊开。三个人名静静躺在纸上，像三块沉重的石碑。他用左手慢慢摩挲着手册封面，指尖感受到细微的纹理起伏。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
一丝极淡的暖意，从手册深处渗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抚过空白页边缘。
烛光映照下，纸面似乎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转瞬即逝。
林深没有动。他只是凝视着那页纸，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他的左手仍搭在纸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外面更鼓响起，三更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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