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还没亮起，后台休息室里冷气开得十足，却吹不散那股无形的、窒息的紧绷感。
凌卓栩安静地坐在化妆镜前，像一尊任人摆布的精致人偶。化妆师最后替他压了压本就一丝不苟的鬓角，悄无声息地退开。
“嘴角的弧度，再自然一点，卓栩。”母亲容箐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脸颊，“今天是和‘云蓝杉’的合作发布会，品牌调性是高端、进取，你的状态要匹配得上。”
父亲凌国栋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抱着手臂，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儿子全身，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睛上。
“记住几个关键点：感谢集团的信任，提及这是与父亲当年夺冠同系列的升级款腕表，强调家族传承与不断突破自我的精神。”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天赋’和‘热爱’，这两个词，必须出现，语气要真诚。”
容箐暗地里给凌国栋使了个眼色，凌卓栩从镜子里冷静的注视这讽刺的一幕，母亲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与镜子里的凌卓栩对视，两张极为相似的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卓栩，天赋和热爱是你自己的，对吗？”
或许是对的吧。
凌卓栩在心里想，容箐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她拎着Louis Vuitton新出的女士手提包，上面系着同色系的丝巾，对着镜子整理自己胸前的胸针。
“我知道了，父亲，母亲。”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念一句演练过度的台词。
天赋吗？他只记得无数次被强行按入水中时鼻腔的灼痛。那是无数个日夜用近乎残酷的训练量堆砌出来的、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凌卓栩的目光掠过镜中那个穿着高定西装、头发每一根都待在应在位置的青年。
完美，无瑕，如同橱窗里最昂贵的模特。 他微微牵动嘴角，练习那个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的、足够谦逊又带着一丝傲然的笑容。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冰海。
“卓栩，爸爸妈妈会在台下看着你。”说完，她挽着凌国栋走向台下第一排的VIP座位。
简单的话被父母的“鼓励”包裹着，想一颗沾满糖霜的软糖，凌卓栩在甜腻的软糖里呼吸不畅，几乎要窒息。他想要用手扒开一个缝隙，却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的陷进去了，即使摆脱了也会留下满身糖渍。
“凌先生，该入场了。”助理的话终于让这颗糖果有了融化，他大口的呼吸着氧气。
门外，闪光灯的嗡鸣和粉丝的尖叫如同潮水般涌来。凌卓栩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转，最终化作面具上最后一道黏合剂。
他站起身，挺直脊背，迈开脚步。
每一步，都走在铺好的红毯上，走在预设的轨道上，走向那个金光闪闪的、名为“泳坛天才”的囚笼。
新闻社编辑部。
“顾阳！顾阳！发什么呆呢！民生版那边催稿了，‘西区水管爆裂导致老太太跳广场舞摔跤’的后续跟进写完了吗？今天就要签版了！”
一声粗犷的吆喝把顾阳从发呆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回神，差点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椅上弹起来。“快了快了，王哥！就差最后检查一遍了！”他手忙脚乱地握住鼠标，点开那个写着“广场舞与水管不得不说的故事”的文档，屏幕的光映着他略显疲惫却亮着光的眼睛。
《都市热线》编辑部里永远人声鼎沸，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记者们赶稿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在这里，顾阳只是个刚转正没多久的小透明，每天奔波于各种鸡毛蒜皮却又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新闻。
他飞快地扫完稿子，点击发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隔壁体育频道那边一阵不小的骚动。
“什么？李哥急性肠胃炎进医院了？今晚凌卓栩那个采访谁去？！”体育主编的大嗓门穿透了隔断。
凌卓栩？ 那个几乎长在热搜上的泳坛新星？那个被媒体誉为“天选之子”、“游泳世家完美继承人”的凌卓栩？
顾阳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目光瞟向体育部那边。他看到主编急得团团转，其他资深记者似乎今晚都有了安排。
机会像一道微小的电火花，在他心里啪地闪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蹭地站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体育主编的工位前，因为太急，还差点带倒了一把椅子。
“张、张主编！李哥那个采访……如果……如果实在没人，我……我能去吗？”顾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结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我做过功课！凌卓栩所有的比赛录像和采访我都看过！流程我都清楚！我……我一定认真做好记录，回来把通稿写得好好的！”
张主编正焦头烂额，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写着“新人”和“渴望”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这种级别的采访，通常轮不到菜鸟。
但眼下实在没人。 “你？”主编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小顾啊，这可不是你们民生新闻，问问老太太摔疼了没有就行。这种场合，规矩多，不能出错。”
“我知道我知道！”顾阳赶紧保证，“我就跟着，不说话，绝对不乱问！保证完整记录，回来一字不落地给您整理好！”
主编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时间，最终无奈地挥挥手：“行吧行吧，就你了！赶紧去准备一下，拿上设备，跟司机车过去。记住了，少说话，多记录，千万别给我惹麻烦！”
“谢谢主编！保证完成任务！” 顾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压着激动，飞快地跑回工位，抓起那个有些旧了的录音笔和笔记本，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电梯口。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能触碰真正“大新闻”的机会。
而他并不知道，这次意外的顶班，即将撞开的，远不止一扇采访间的门。
顾阳几乎是屏住呼吸跟着工作人员走进专访间的。房间不大，布置得简洁而精致，正中央放着两把椅子，而凌卓栩已经坐在了其中一把上。
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又完全不一样。
眼前的凌卓栩比屏幕上看起来更清瘦一些，皮肤是常年泡在水里的冷白。
他穿着高定西装，手上带的是品牌方升级过的腕表，坐姿挺拔，每一个角度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无可挑剔。
脸上挂着那抹顾阳在无数报道和视频里见过的标准笑容。
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自信。
几家主流媒体的记者正在轮流提问，问题都在预料之中：关于接下来的赛事规划、保持状态的秘诀、对对手的看法……以及，必不会少的“家族传承”。
凌卓栩应对自如。他的声音清朗，语速平稳，每一个回答都流畅得像是提前录制好的音频。感谢教练，感谢团队，感谢父母的支持，谈及“热爱”与“天赋”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会微微弯起，显得真诚无比。
“能生活在这样的游泳世家里，我感到非常幸运，父母是我永远的榜样和目标。”他微笑着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杂质。
周围的记者们满意地记录着，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这位天之骄子的完美瞬间。
顾阳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手里紧紧攥着录音笔，笔记本上却只潦草地划了几笔。他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见到了明星，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
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尊没有裂痕的瓷器，一句没有错拍的旋律。
他的目光像最精细的扫描仪，不由自主地捕捉着细节。 他注意到，在没有人直接提问的短暂间隙，凌卓栩嘴角那抹完美的笑容会有一个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下滑，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又很快被重新挂上。
当凌卓栩重复着“热爱游泳”时，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一下，像是在抵抗什么生理性的不适。
那双被媒体盛赞为“蕴藏着星辰大海”的明亮眼睛，在镜头没有直接对准他时，会偶尔闪过一丝极快的空茫和疲惫，虽然转瞬即逝，却被顾阳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不是一个享受荣耀和追捧的人该有的眼神。 那更像……更像什么呢？
顾阳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比喻：像是在水下待了太久，渴望呼吸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记者抛出了一个稍微偏离预设轨道的问题：“凌卓栩，我们都知道你的训练强度非常大，业余时间几乎全部被占据，你会不会偶尔感到枯燥，或者……有没有想过尝试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呢？”
问题并不尖锐，甚至带点关怀。
然而一瞬间，顾阳清晰地看到，凌卓栩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完美的笑容僵硬了半秒，虽然立刻用更灿烂的笑容掩盖了过去。
“当然不会，”他的回答更快，更流畅，几乎像是触发了某种防御机制，“游泳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每一次潜入水中，我都感到无比的自由和快乐。其他的事情，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的语气笃定，表情无懈可击。
但就在那一瞬间，顾阳看到了。 他看到凌卓栩说话时，视线极其快速地、求助般地瞟向了站在门口阴影处的容箐，那眼神快得像错觉，却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过的、下意识的遵从和……恐惧？
就是这个！ 顾阳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一个天才运动员自信的宣言。 这是一个提线木偶，在钢丝上战战兢兢地复述着操纵者写好的剧本，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专访还在继续，凌卓栩很快恢复了那无懈可击的状态，仿佛刚才那细微的裂隙从未存在。
但顾阳已经无法再用之前的眼光去看他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被光环笼罩的天之骄子，而是一个被困在透明囚笼里的、疲惫而孤独的灵魂。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真实的深海。
采访结束，凌卓栩在工作人员簇拥下起身离开，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扫过角落里那个籍籍无名的小记者。
顾阳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发烫的录音笔，笔记本上依旧没写几个字。 但他知道，他今天捕捉到的，远比一篇官方通稿更重要。
他窥见了一个完美偶像面具后，那道无人注意的、细微的裂痕。
而那道裂痕，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顾阳回到新闻社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疲惫的坐在工位上，今天看到的一切在脑袋里一次次闪过。
他本可以把这件事上报，引导舆论深挖这件事的真相，可是一想到凌卓栩眼底那微不可查的恐惧，顾阳的手顿住了。
是的，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把一个本就痛苦的人推向更深的悬崖。
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顾阳熬了个通宵用录音笔复刻当时的场景，用一个普通记者的角度补上空白的记录。
原本千篇一律的新闻播报，奈何播报的主人公是凌卓栩，这个名字即热度的天才，新闻社发布的文章大火了。
主编老张乐得合不拢嘴，拍着顾阳的肩膀连说了几声“好小子”。于是，当凌卓栩团队意外地同意提供一个短暂的独家专访机会时，这个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顾阳头上。
顾阳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的天昏地暗，梦里他梦见了凌卓栩，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采访，只是这一次其他的记者像打了马赛克一样，看不清脸，就好像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的采访。
凌卓栩还是那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容，游刃有余的接住每个记者尖酸刻薄的问题，不知怎的，顾阳轻声呢喃了一句。
“你不累吗？”
本该是没人能听见的音量，可这一刻他和凌卓栩对视了，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顾阳感觉就像进入了一潭死水，而深水之下有一个被铁链困住的少年。
“我喜欢游泳，不会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笑的愈发自然，仿佛是发自内心的。
顾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抛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
“不，你累。”这次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其他记者似乎是听不见，只有凌卓栩看过来了，下一秒，记者们齐刷刷的转过头，即使看不清脸也诡异的让人头皮发麻。
顾阳下意识后退半步，可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硬生生顿住脚步，凌卓栩的眼睛流出鲜血，滴落在地上又变成血红的玫瑰。
他瞬间惊醒，后背被汗水打湿，发现自己坐在工位上后慢慢平静下来，他清楚的记得梦里凌卓栩最后的回复。
“他们采访的是凌卓栩，你是来采访我的。”
凌卓栩的这句话深深印在他的心里，面对张主编的夸赞也只是魂不守舍的附和，扯起毫无笑意的嘴角。
张主编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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