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深水之下
本书标签: 现代  BE  现代bl 

第二章

深水之下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新闻社抓住流量乘胜追击,足够顾阳这个名字出现在世人眼中。

再次见到凌卓栩,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里,比上次的采访间更私密,也更安静。

凌卓栩独自坐在沙发上,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天际线。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看起来比一个月前更清瘦了些,下颌线越发清晰,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即使用心遮掩过,在近距离下依然能被察觉。

采访流程依旧规范。顾阳按下录音笔,按照提纲开始提问。

问题大多围绕接下来的国际赛事,凌卓栩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地标准、流畅,像是精心编排过的程序再次运行。

但顾阳的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在问题和答案上。他的目光无法从凌卓栩微微泛白的嘴唇和偶尔因强打精神而略微收缩的指尖上移开。房间里的空调温度适宜,凌昊的额角却渗出一点细微的汗珠。

在一个问题结束,短暂停顿的间隙,顾阳看着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挺直本就笔直的背脊,准备迎接下一个问题。

鬼使神差地,顾阳关掉了录音笔。

这个细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卓栩微微一怔,一直保持着完美弧度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带着一丝程序被打断般的茫然和警惕,看向顾阳。

顾阳的心跳得有点快,他压下那点逾越规矩的不安,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试探着问:

“凌先生,您看起来有点累……需不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可以暂停五分钟,没关系的。”

空气仿佛凝滞了。

凌卓栩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媒体面前标准神采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涟漪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但也只是一瞬间。

几乎是立刻,那层完美的面具又重新严丝合缝地戴了回去。他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比刚才更加无懈可击、却也更显疏离的笑容。

“谢谢关心,我很好。”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化的拒绝,“我们继续吧,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更加挺拔和精神,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虚弱只是顾阳的错觉。

顾阳的心轻轻沉了一下。他看到了那瞬间的波动,也看到了对方更快、更坚决的防御。

“好的。”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打开了录音笔,指尖却微微发凉。

采访继续进行。 凌卓栩的回答依旧完美,逻辑清晰,态度积极。

但顾阳却再也听不进去了。 他听着那些正确无比的话,看着对方努力维持的、毫无破绽的姿态,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句被迅速而彻底婉拒的轻声问候。

那不仅仅是一句问候,更像是一根悄悄递过去的树枝,却触碰到了一堵冰冷而坚硬的、无形的墙。

这次独家专访,他拿到了所有预设问题的标准答案,足以交出一篇漂亮的稿子。 可他心里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确认了一件事。

凌卓栩不仅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更是一个连求救信号或许都已放弃发出的、将自己也彻底封闭了的囚徒。

他们第二次的见面也就这样草草结尾了,顾阳那篇独家专访果然再次引发了热议。

文章写得极其漂亮,文笔流畅,细节丰富,将凌卓栩描绘成一个专注、自律、心怀远大且不忘感恩的完美偶像。

主编老张满意至极,品牌方和凌卓栩的团队也表示了认可,读者的赞誉更是蜂拥而至。

一切都像是按照最完美的剧本在上演。

只有顾阳自己知道,那光鲜字句的背后,是他关掉录音笔后那句被礼貌而冰冷拒绝的关怀,是凌卓栩那双努力闪烁却难掩疲惫的眼睛。

他写下的是别人期望他写的“真实”,却与他亲眼所见的那个被困住的灵魂截然不同。这份成功像是一件偷来的华服,穿在身上,硌得慌。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年底那场备受瞩目的国际游泳锦标赛。

赛场内气氛热烈,水花激荡,呐喊震天。凌卓栩参加了主项比赛,他入水、划水、触壁,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最终斩获一枚银牌。

对于一位年轻选手,这已是极为优异的成绩。但看台上,凌卓栩父母的表情却只有一丝勉强的满意,似乎那零点几秒的差距,是无法容忍的瑕疵。

混合采访区内,人声鼎沸。刚刚结束比赛的运动员们披着毛巾,接受着媒体的长枪短炮。

凌卓栩被工作人员护着走过来,他刚摘下泳镜,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呼吸尚未平复。

各家主流媒体的记者立刻围了上去,话筒争先恐后地递到他面前。

“凌卓栩,恭喜获得银牌!评价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

“最后冲刺阶段是不是有点乏力?”

“这次比赛感受到了来自对手的压力吗?”

“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凌卓栩微微低着头,用毛巾擦拭着脸颊的水珠,借此短暂地避开那些灼人的视线。

他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不是因为比赛,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耗竭。

即使隔着人群,顾阳也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在轻微地颤抖,那不是疲惫,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前的隐忍。

但他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明亮的赛馆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触即碎。

“谢谢大家。”他的声音有些微喘,但依旧努力保持平稳,“对手非常强大,能取得这个成绩我很满意。感谢我的教练和团队,还有一直支持我的父母……”

他又开始背诵那些刻入骨髓的台词。

顾阳挤在人群边缘,手里拿着录音笔,却没有像其他记者那样急着提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凌卓栩在镜头前完美地表演,看着那笑容背后的空洞一点点扩大。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采访区边缘的阴影里,是凌卓栩的母亲容箐。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儿子,而是像监工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提问的记者和凌卓栩的每一句回答,确保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凌卓栩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视线,他的语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背脊下意识地挺得更直,笑容也变得更加用力,仿佛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变化,几乎无人察觉。

“……我会继续努力,不负众望……”他继续说着。

突然,或许是太过疲惫,或许是精神无法再高度集中,他在回答一个关于“下一步训练计划”的常规问题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口误,将一个常规技术术语说混了一个音节。

很小的问题,甚至无伤大雅。

凌卓栩自己立刻意识到,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剩下的台词卡在喉咙里,那双总是努力维持平静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惊慌和恐惧。

他几乎是本能地、求救般地望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容箐女士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冰冷而严厉。

就这一眼,凌卓栩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收回视线,语无伦次地试图纠正:“对不起,我是说……是那个……”

他僵在那里,完美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缝隙,露出了下面那个惊慌失措、害怕到了极点的真实灵魂。

周围的记者们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卡壳是怎么回事。

只有顾阳。 他的心被那只持续了一两秒的、充满恐惧的眼神狠狠攥住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尴尬中,顾阳忽然往前稍稍凑近了点,带着几分懊恼和歉意,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说道:

“哎呀抱歉抱歉,凌先生,可能是我刚才递话筒太急了,不小心碰到您了?干扰到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的是一个现场的小意外。他甚至配合着表情,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在自责自己的“毛手毛脚”。

一瞬间,所有目光,包括那些记者、工作人员,以及凌卓栩本人都诧异地聚焦到了顾阳身上。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混合采访区本就拥挤,发生点小碰撞再正常不过。

它瞬间将凌卓栩的“失误”从“自身状态问题”转移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外部干扰”上,完美地保全了他的面子和团队最在意的“完美形象”。

凌卓栩怔怔地看向他,那双盛满恐慌的眼睛里,剧烈的波动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即将崩溃的惊慌被强行压了下去。他得到了一个喘息和重新整理的机会。

而站在阴影处的容箐,审视的目光在顾阳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其中的锐利和警告稍稍淡化,转而变成了一种权衡和评估——这个记者,很懂事,很“上道”。

其他记者也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气氛重新活跃起来,有人甚至笑着打趣:“小顾你也太不小心了。”

顾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势将话题引开:“我的错我的错。那我们继续?凌先生,大家都很关心您这次大赛的体验……”

他将提问的接力棒温和地、不着痕迹地重新交回给凌卓栩,并且给了对方一个最常规、最容易回答的问题。

凌卓栩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指尖还有些微颤,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重新挂起那副标准的笑容,顺着顾阳递过来的台阶,流畅地接了下去:

“没关系。这次大赛体验非常宝贵,让我学到了很多……”

采访得以继续进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从未发生。

但顾阳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他递出的不再是无声的怜悯,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带着风险的善意举动。

而凌卓栩接收到了。

那堵无形的冰墙上,似乎被这一个小小的、揽责任的举动,敲出了一道微不可闻的细响。

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循环。

顾阳的报道一次又一次地将凌卓栩推上神坛,他笔下的“泳坛天骄”形象光芒万丈,无可指摘。

这完美契合了凌国栋和容箐对于儿子公众形象的极致要求,也满足了大众对于天才的想象。

主编老张对顾阳愈发器重,几乎将凌卓栩这个“独家资源”全权交给了他。

于是,凌卓栩的每一场比赛,无论大小,看台记者席上总有顾阳的身影。

这从最初的任务,渐渐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甚至是一种……诡异的“需要”。

凌卓栩的父母,尤其是容箐女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年轻记者的“好用”。

他笔力好,懂得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很“懂事”,懂得如何维护凌卓栩的形象,就像那次混合采访区他主动揽责的解围。

在容箐看来,这是一个可以被纳入可控范围的“自己人”。

于是,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容箐会若有若无地向赛事工作人员或自家助理提及:“待会儿采访,让新闻社的顾记者靠前些,他的问题比较有深度。” 或是,“顾记者对我们卓栩比较了解,安排位置时多考虑一下。”

这种来自“上面”的暗示,效果显著。

顾阳发现自己从拥挤的记者群角落,慢慢被挤到了前排,再到最后,几乎固定在了凌卓栩正前方的最佳位置。

摄像机扫过采访画面时,常常能同时捕捉到凌卓栩的脸和顾阳的话筒,甚至他们偶尔会同框出现。

凌卓栩也习惯了。

习惯在走出泳池、披上毛巾、被媒体包围时,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习惯在无数伸过来的话筒中,精准地偏向顾阳的方向。仿佛那支有些旧了的录音笔,是一个熟悉的、不会带来意外伤害的坐标。

他的回答依旧完美,是排练过千百遍的模板。

但对着顾阳的方向时,那模板般的语句里,偶尔会泄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察的松懈。

不是内容上的松懈,而是某种情绪上的,他知道这个人不会刁难他,不会设下陷阱,甚至会在他偶尔卡顿时空递过一个台阶。

这种默契,是在无数次公式化的问答中悄然形成的。

顾阳的心情却日益复杂。 他站在这个无数同行羡慕的位置上,拿着最一手的信息,写出最受好评的稿子。

可他每一次按下录音笔,每一次写下那些光鲜的辞藻,都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他成了完美谎言最得力的编织者之一。 他亲眼见证着凌卓栩越来越瘦,眼底的疲惫越来越难以完全掩饰,偶尔在赛前热身时,他会看到凌卓栩对着池水露出一种近乎厌弃的短暂眼神,但那眼神总会在发现镜头或工作人员时瞬间消失。

他离他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强撑笑容时眼角细微的抽动,能听到他呼吸间不易察觉的颤抖。

却也仿佛越来越远,因为他笔下的人物,与眼前这个真实、痛苦、被束缚的灵魂,割裂得越来越严重。

他像是一个站在舞台最近处的观众,眼睁睁看着主角在聚光灯下上演一场盛大的悲剧,却还要负责为这场悲剧喝彩、美化、鼓掌。

每一次采访结束,凌卓栩在工作人员簇拥下离开,偶尔会在转身前,极快地瞥一眼顾阳。

那眼神很短,含义模糊,或许有一丝感谢,或许有一丝依赖,或许……还有一丝同被困于这场表演中的无奈。

顾阳则会收拾好设备,站在原地,直到人群散尽。

他得到了所有记者梦寐以求的接近核心新闻源的机会,但他知道,他最想写出的那个真相,被埋得更深了。

他和凌卓栩之间,仿佛建立起一座由谎言和沉默构成的桥梁。 他站在桥这头,握着通往名利的钥匙。

而凌卓栩在桥那头,或许正将他视为茫茫冰海中,唯一一块不会沉没的浮木,即使这块浮木,也正被迫托举着他,驶向更远的、不属于他的深海。

上一章 第一章 深水之下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