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流逝,这种微妙的平衡竟也维持了下来。
顾阳成了凌卓栩职业生涯里一个固定的背景音,一个安全的存在。他们的交集不再仅限于冰冷的采访机和闪烁的镜头。
赛后,在人群逐渐散去的后台通道,或是等待车辆的无人的角落,顾阳会状似无意地靠近,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点什么,塞到凌卓栩手里。
有时是一块包装朴素的黑巧克力,有时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松软的红豆面包,都是热量不高、能快速补充能量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小东西。
第一次收到时,凌卓栩愣住了,握着那块还带着顾阳体温的巧克力,像是握着一块烫手的炭,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警惕和茫然。
“低糖的,吃点能舒服点。”顾阳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瞟向别处,装作只是随手之举,“看你脸色不太好。”
凌卓栩没有立刻吃,只是紧紧攥着。
直到坐进回家的车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才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一小片苦涩中带着微甜的东西放入口中。
那点滋味,陌生又真实,一点点化开,仿佛也稍稍融化了一点他冰封的心和紧绷的神经。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却又算不上真正瞒着谁。
顾阳递东西的动作并不十分隐蔽,偶尔也会有工作人员或团队其他人瞥见。
但一块巧克力、一个小点心,实在无足轻重,甚至显得有些“体贴”,记者关心运动员赛后体力,不是吗?
报告打到容箐那里,她只是微微挑了下精心描绘的眉毛。
“顾记者倒是用心。”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随他去吧。只要报道不出错,这些小事,没必要管得太紧。卓栩也需要……一些无害的社交。”
在她看来,这甚至是好事。
一个懂得“讨好”卓栩、且被证明是“安全”的记者,更能写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若能换来卓栩更好的配合和更稳定的情绪,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只要核心的控制权仍在他们手中,这些边角料的温情,无伤大雅。
于是,这点小小的“越界”被默许了。
凌卓栩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变得渐渐习惯,甚至会在赛后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顾阳,看到那人靠近时,指尖会几不可查地动一下,像是在期待。
他们依旧很少交谈。 递送和接收的过程往往只有几秒,伴随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汇。
有时顾阳会极低地快速说一句:“今天游得很好。” 有时则是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点下头。
凌卓栩通常也只是接过,低声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谢谢”,或者连谢谢都没有,只是一个极轻微颔首,眼神快速地、笨拙地传递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感激,或许是依赖,或许只是一种“我知道你在这里”的确认。
这点小小的、甜味的“违规”,成了凌卓栩灰暗压抑生活中唯一一抹出格的色彩,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它无法改变任何大局,无法撼动那冰冷的控制,却像是在密不透风的囚笼上,偷偷凿开了一个用来换气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而顾阳,则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持续着这点小小的“投喂”。
他依旧写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华丽报道,依旧站在最佳位置记录着他的“完美”表演。
但同时,他也用这种方式,悄悄地、固执地,向那个被囚禁的灵魂传递着一个微弱的信息:
“这一点点甜,是给你的。”
那点由巧克力和小点心带来的微弱鲜活气息,像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涟漪虽微,却终究扰动了一池死水。
长期压抑的弦,终于在一次高强度集训后的赛前绷断了。
原因无人知晓,或许是累积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或许是对某项安排的无声抗议,又或许仅仅是那点被偶然尝到的“自由”滋味,让他第一次对无尽的操控产生了生理性的抗拒。
凌卓栩将自己反锁在房间,拒绝进食,拒绝沟通,更拒绝出席下午至关重要的选拔赛。
任何人的劝说、威胁,甚至父亲凌国栋的震怒,都无法让他开门。
房间里死寂一片,像是某种沉默而绝望的宣言。
容箐的脸色冷得能结冰。
比赛不能缺席,凌家的声誉和商业版图不容有失,卓栩的“完美天才”人设更不能崩塌。强硬手段显然失效,她需要一把更温和、更能撬开那扇门的钥匙。
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顾阳。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笔下尽是赞美之词、并且似乎能让她儿子安静下来的小记者。
电话直接拨到了新闻社主编老张那里,语气依旧保持着上位者的从容,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张主编,有点私事想麻烦顾记者帮个忙,卓栩这边有点小情绪,可能比较听他的话……”
老张受宠若惊,立刻应承下来。
顾阳接到电话时,第一反应是荒谬和想要拒绝。
他只是一个记者,不是凌家的私人心理医生或保姆,更不想卷入这种明显是家庭控制与反抗的漩涡中心。
然而,挂掉电话,凌卓栩那双偶尔流露出惊慌、疲惫,以及在接过巧克力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亮光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在无数镜头前完美表演,却会在无人角落对着他递去的一点甜食发呆的男生……
他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此刻缩在房间里,用这种最笨拙最绝望的方式反抗全世界的样子。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请了假,甚至没多想,就直接去了超市。买了最新鲜的虾仁、嫩豆腐、小青菜,还有一小块品质很好的瘦肉。
他记得凌卓栩似乎更偏爱清淡口味的食物,赛后那些甜点,他也总是小口小口吃得很珍惜。
他在自家狭小的厨房里,仔细地、沉默地忙碌着,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清炒虾仁,肉末蒸蛋,青菜豆腐汤,还焖了一小盒软硬适中的米饭。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温暖而寻常,与凌家那种冰冷精致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用保温盒仔细装好,打车去了比赛场馆。
凭借容箐事先打好的招呼,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了运动员区域,被工作人员引到了一间空着的休息室。
“凌太太说,麻烦您在这里等他。”工作人员低声说完,便离开了。
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顾阳将保温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让食物的热气稍微散一散,免得烫口。
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助纣为虐,也不知道凌卓栩会不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门被推开一条缝。
凌卓栩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便服,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圈有些红,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倔强又脆弱的神情。
他看到房间里的顾阳,明显怔住了,似乎没想到会是他。
他的目光越过顾阳,落在桌上那几样冒着热气的、家常无比的饭菜上,眼神猛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坚冰被热气呵化了一角。
顾阳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停歇的蝴蝶:
“没别人。我刚好没事,就做了点吃的……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凌卓栩站在门口,目光在顾阳和那桌冒着热气的家常菜之间来回徘徊,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空气中的食物香气与他熟悉的营养餐冰冷精确的味道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的、诱人的烟火气。
他迟疑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坐在桌边。顾阳递给他一双干净的筷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他。
凌卓栩夹起一颗虾仁,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
然后是嫩滑的蒸蛋,清淡的豆腐汤……他吃得很慢,但确实在吃。
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低垂的眼睫掩藏着复杂的情绪。
这安静进食的画面,透着一丝难得的平和。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砰”的一声巨响,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凌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怒气。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子,先是在狼吞虎咽的儿子身上剐过,随即又狠狠钉在了一旁的顾阳身上。
“我就知道!”凌国栋的声音如同炸雷,打破了一室的安宁,“一点小事就耍脾气,绝食?不肯比赛?现在倒有心情在这里吃东西了?!还是外人送的?凌卓栩,你的纪律呢!你的责任感呢!都被狗吃了吗!”
凌卓栩像是被瞬间冻僵,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刚刚有了一丝血色的脸瞬间褪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点刚刚被食物暖过来的气息,顷刻间被父亲的怒火碾得粉碎。
“我告诉你,明天的比赛,你必须去!不仅要去了,还必须给我拿下冠军!拿不下,你看我怎么……”凌国栋步步紧逼,手指几乎要戳到凌卓栩的鼻尖,咆哮着那些关于荣誉、责任、家族脸面的沉重字眼,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砸向那个刚刚试图喘息的灵魂。
顾阳在一旁看得心惊,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在这种窒息的掌控欲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突然——
就在凌国栋的咆哮达到顶点时,凌卓栩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往常的恐惧和顺从,而是燃着一种绝望的、破罐破摔的火焰。
他死死盯着父亲,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是嘶哑的声音反抗道:“我不去!我说了我不去!你听不懂吗!”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哗啦——!”
桌子上的保温盒被狠狠扫落在地!
精心烹制的饭菜、洁白的米饭、滚烫的汤汁,瞬间泼洒了一地,溅得到处都是。浓郁的菜香混合着狼藉,弥漫在空气中,像一场无声的悲剧。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凌国栋似乎被儿子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抗惊呆了,一时竟忘了继续咆哮,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满地狼藉,又瞪向儿子。
凌卓栩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白得像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决绝和一丝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后怕。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顾阳的心狠狠一沉。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心意,更看着那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凌卓栩。
凌国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冰冷彻骨:“好,很好。凌卓栩,你长本事了。但我告诉你,明天,就是抬,我也会把你抬到赛场上去!”
说完,他狠狠瞪了顾阳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然后猛地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关门声回荡在休息室里。
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两个沉默的人。
凌卓栩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顾阳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拿起纸巾,没有先去收拾地上的污秽,而是走上前,轻轻擦掉溅到凌卓栩手背上和裤脚上的汤汁。
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
然后,他放下纸巾,抬起头,看着凌卓栩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没吃饱吧?”
凌卓栩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顾阳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非常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避开了可能沾到汤汁的地方。
“走吧,”他说,语气里没有责备,没有劝解,只是一种简单的陈述,“这里让他们收拾。我知道外面有家店,鱼片粥做得很好,很清淡。”
他拉着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一般的凌卓栩,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狼藉,走出了这间充满压抑和争吵痕迹的休息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一室的混乱与冰冷。
顾阳没有带他去什么高级的地方,只是拐进了场馆后街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干净温暖的小店。
热腾腾的粥被端上来,白色的雾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凌卓栩苍白的脸。
他依旧沉默着,但拿起勺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开始吃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人再打扰他们。
那场歇斯底里的反抗和之后安静喝粥的收场,像一组清晰的对比数据,摆在了容箐面前。
她冷静地观察、分析,如同处理任何一件可能影响家族利益和计划的事件。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变量——顾阳。
卓栩的激烈情绪因他送来的饭菜而起,却又最终因他而平复。
那个小记者似乎拥有一种奇特的、能让她儿子安静下来的力量,一种连他们做父母的都无法企及的安抚效果。
这很有趣,也……很有用。
容箐没有像凌国栋那样暴怒,她选择了更高效的方式。在一次训练结束后的晚上,她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了凌卓栩的房间,语气是罕见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母性的温和,尽管这温和底下是精密的算计。
“卓栩,”她坐在床边,看着儿子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我们谈谈今天下午的事,好吗?”
凌卓栩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沉默着,等待着一场新的风暴或说教。
但容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妈妈知道你很累,压力很大。爸爸的脾气是急了点,他也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儿子的反应,然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那个顾记者……你似乎很信任他?”
凌卓栩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瞬间充满了警惕。
容箐笑了笑,笑容无懈可击:“别紧张,妈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觉得有个能说上话的朋友,是件好事。尤其是像顾记者这样……懂事、体贴的年轻人。”
她将牛奶往前推了推:“明天的比赛,很重要。不仅仅是一场比赛,还关系到后续几个重要的代言。爸爸虽然话说得重,但道理没错。”
凌卓栩的手指蜷缩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抗拒的情绪无声地蔓延。
容箐看在眼里,却不急不缓地抛出了她的条件,声音轻柔得像是在为他着想:
“这样吧,卓栩。妈妈跟你做个约定。” “只要你明天正常完成比赛,发挥出你应有的水平……妈妈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赛后,我就去跟顾记者说,请他……专门陪你一天。”
“就你们两个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只要不过分,妈妈都同意。怎么样?”
凌卓栩彻底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试图从她那完美无瑕的笑容里找出任何一丝欺骗或玩笑的痕迹。
专门陪他一天? 只有他和顾阳? 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巨大的诱惑像潮水般瞬间冲垮了他心里筑起的反抗堤坝。那双原本充满抗拒和疲惫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亮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个交换,一个条件。 但这一次,交换物是他极度渴望的东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容箐脸上的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住时,才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字:
“……好。”
容箐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真正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她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早点休息,明天拿出最好的状态。”
她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凌卓栩独自坐着,看着那杯逐渐冷却的牛奶,心里乱成一团。
负罪感、对自由的渴望、对明天比赛的恐惧、以及对那个约定的微弱期盼……种种情绪交织翻滚。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屈服了。
但这一次,屈服的路上,似乎看到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微光。
而另一边,容箐回到书房,冷静地拨通了顾阳的电话。她的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
“顾记者吗?我是容箐。明天赛后,不知你是否方便?卓栩最近状态不太好,可能需要朋友多陪陪他……是的,单独一天,费用方面我们会负责……”
她熟练地编织着理由,将一场冰冷的交易,包装成温和的请求。
顾阳握着电话,听着对方滴水不漏的言辞,心情复杂难言。
他知道这背后必定有原因,但一想到凌卓栩那双偶尔流露出渴望的眼睛,拒绝的话便再次哽在喉间。
他又一次,心软了。
“好的,容女士,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凌卓栩,你又一次利用了我的怜悯。
命运的丝线,再次被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