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长春的盛夏,空气中弥漫着老槐树的甜香,蝉鸣裹挟着热浪,从窗缝里悄悄钻了进来。周峻纬趴在客厅的木桌上,盯着父亲摊开的素描纸发呆。铅笔在他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刚落下一笔,就被父亲周明臣的手掌狠狠按在纸上。指腹带着松节油的味道,力道大得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白。
“说了多少遍,暗交界线要利落!你画的这是什么?软塌塌的,像泡发了的馒头!”周明臣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他穿着熨得平整的亚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腕上的老上海手表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在外人眼里,他是温文尔雅的艺术家,只有周峻纬知道,父亲的画笔和批评一样,总带着尖锐的棱角。
这时,门被推开,母亲林慧刚从学校回来,手里还攥着学生的作业本。她一进门就笑着喊道:“峻纬,竹子一家搬回来了!你颜叔叔部队调防回来了,你阿姨的考古项目也快收尾了,晚上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吧。”
周峻纬捏着手里的铅笔,刚才的委屈瞬间散去不少。他当然记得母亲口中的“竹子”是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总是举着父亲颜谢津的军功章喊他“峻纬哥哥”的小屁孩;那个从考古现场回来,攥着一块带纹路的小石头非要送给他的小屁孩;那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嘴里不停喊着“哥哥”的小屁孩……想到这里,他低头笑了笑。只是,颜家随军迁走后,这一别,就是四年。
下午,周峻纬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看到楼下槐花树旁蹲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扎着高马尾,正低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买了根冰棍,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槐树下。近了才发现,她的发梢沾着几片槐花瓣,手边摊着一本《历史纲要》,行楷小字显得格外清秀。听到脚步声,女孩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沾了露水的葡萄,笑眯眯地看着他。
颜竹峻纬哥哥,你怎么变高了这么多?!
周峻纬愣了一下,随手把绿豆冰糕递过去。颜竹接过来咬了一口,冰碴子粘在嘴角,声音甜甜的。
颜竹峻纬哥哥,我妈说你爸教画画,那现在还能教我画小麻雀吗?它的翅膀受伤了,我想把它画下来记住。
话音刚落,三楼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司甯颜竹,阿姨喊你回家,这里有考古标本需要整理。
周峻纬抬头,看见司甯靠在楼梯口,手里拎着个崭新的篮球,校服袖口挽得整整齐齐,眉眼间透着少年特有的利落感。颜竹应了一声,把书卷起来抱在怀里,笑眯眯地回头对上周峻纬的眼睛。
颜竹峻纬哥哥,那我明天再来找你画画,顺便给你带我妈妈烤的饼干,可好吃了!那我先走了,拜拜!
她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进了单元楼。司甯走到周峻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司甯好久不见,听说你的数学还是年级前三?
周峻纬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司甯手中的篮球上。司甯一向家境优越,新球新鞋换得勤,身上还总是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但有时,周峻纬总能察觉到他眼底藏着的某种沉郁。
那天晚上,三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颜谢津穿着便装,却依旧挺拔如军人,与周明臣聊得投机。颜竹的母亲李教授拿着考古照片,向林慧讲述挖掘中的趣事。颜竹和周峻纬坐在一侧,偷偷分享着一块麦芽糖;司甯则是被母亲王阿姨喊来的——她脸色虽略显苍白,却始终带着微笑,动作温柔地夹菜。司甯的父亲陈卫国因工作未能到场,但送来了两坛上好的酒。
司甯妈,你今天吃药了吗?
司甯低声问,语气里满是体贴。周峻纬将这一幕当作平常的母子关心,并未多想。
晚饭后,周峻纬独自站在窗台前,把素描本摊在桌上。这次,他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画静物,而是凭借记忆画了一个蹲在槐花树下的女孩——她抱着纸盒子,嘴角沾着冰碴子。画完后,他将画纸折起,夹进课本深处。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把一个人的模样好好藏起来。
往后的日子,颜竹成了周峻纬家的常客。她每次进门都甜甜地喊“周叔叔好,林阿姨好”,然后溜进周峻纬的房间。房间里摆满了他父亲送的各种画册,从达芬奇到梵高,但他觉得没有一本比得上颜竹画夹里那些内容有趣。她的画夹里总有生活中小细节,比如晒太阳的猫、卖冰棍的老爷爷、低头画画的周峻纬,还有母亲整理考古标本时温柔慈祥的模样……
有一次,周峻纬因为画错了一笔,被父亲狠狠摔了素描本。纸页散落一地,其中一张正好是颜竹的侧脸,被父亲踩在脚下。“整天画这些没用的东西,心思都跑哪儿去了?学习和画画的专注劲儿到底去哪儿了!”
周峻纬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散落的画纸。粗糙的纸边划过指尖,一阵刺痛传来,他低头一看,几滴鲜红的血珠渗出,顺着手指缓缓滑落。当他迎上父亲盛满怒火的眼睛时,喉咙像被堵住一般,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只能默默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委屈咽回心底。
那天下午,他一个人躲在槐花树下哭,眼泪砸在树叶上,湿了一大片。颜竹抱着画夹跑过来,看到他手上的伤口时,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草莓图案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帮他贴上。
颜竹别难过了……
她翻开画夹,里面是一幅新画的晚霞,橘红色的云彩像只小兔子跳跃在天空中。
颜竹你看,云彩都在哄你开心哦。
周峻纬看着那张画,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了。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后靠着树,开始第一次向她谈起自己的家庭。
周峻纬我爸总说我画得不好,我妈总是忙着上班,他们好像从来都不关心我开不开心……
颜竹听完,把手中装满草莓酱的玻璃罐塞给他。那是她母亲用来装蜂蜜的罐子,现在却被她填满了亲手做的草莓酱。
颜竹没有啊,画画哥哥有我关心!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沾了露水的葡萄,笑眯眯地看着周峻纬。
颜竹而且我妈说,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就好了。以后只要你不开心,就来找我,我给你带草莓酱!
从那以后,周峻纬的抽屉里总是放着一罐草莓酱,有时候是颜竹偷偷送来的,有时候是在槐花树下等他时从兜里掏出来的。罐子上的标签换了又换,从“周峻纬的草莓酱”到“给画画哥哥的草莓酱”,每一行都是颜竹用彩色笔写的行楷小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人的感情逐渐熟络。颜竹成绩优异,稳居年级第一,笔记本上总是记满了各种历史知识点。偶尔她也会帮周峻纬整理数学错题,虽然大多时候是他在纠正她。周峻纬的画集越来越精湛,经常把颜竹和司甯的样子画进画里。有一次,他画了三人在槐花树下喂麻雀的场景,颜竹宝贝似的收进了画夹,说要留到老了再看。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颜竹的母亲李教授在一次考古勘探中意外去世,这笔丰厚的赔偿金让年仅九岁的颜竹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她变得异常努力,课堂上专注如钉,仿佛要用学习填满所有的空缺。没人知道她心底藏了多少伤痕,因为她总是咬紧牙关,表现得坚强无比,像一棵寒风中倔强生长的小树。
也因此,她开始格外黏着家人,时不时给部队里的父亲写信,或者给奶奶打电话。而周峻纬发现,颜竹的画夹里多了些与司甯有关的内容:打篮球时的背影、写作业时的侧影,甚至他随口提到的奥特曼模型都被画成了Q版小人。有一次,颜竹来送草莓酱时轻声说道:
颜竹昨天司甯帮我搬奶奶买的米,他力气真大,一点都不费劲。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画夹边缘,周峻纬知道她对司甯的心意,就像她母亲教她的那样,藏得深沉又小心。
其实周峻纬很想说,他也可以。但话到嘴边,却始终没能出口。
而司甯的秘密,则是周峻纬偶然撞破的。
那天,他去司甯家送作业,刚到单元楼下,就看见司甯的父亲陈卫国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箱。一个陌生人低声说道:“这批‘货’没问题,你放心,渠道绝对干净。”那人递给他一个信封,陈卫国接过之后塞进口袋,转身上楼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完全不像刚才谈判时的严厉模样。
后来有一次,周峻纬去医院看望司甯的母亲,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司甯和父亲的争吵声。
司甯爸,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妈这病是气出来的,你就不能停手吗?
司甯的声音带着哭腔。
司甯上次我在你书房看到账本了,什么走私建材、偷税漏税,这些都是违法的!
陈卫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却透着戾气:“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如果我不做这些,你妈治病的钱从哪儿来?你以后上大学万一出国的钱从哪儿来?”
这些问题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司甯无措极了。他看向病床上插着呼吸器的母亲,多么希望她能起来抱抱自己,告诉他没事的。
周峻纬攥着门把手的手瞬间冰凉。原来司甯母亲的病不是普通的生病,而是被陈卫国的生意气出来的;而司甯早就知道父亲从事的是非法产业链,却因为母亲选择了隐瞒这一切。
周峻纬没有点破这个秘密。他只是偶尔会多陪陪司甯去医院送饭,而司甯也明白周峻纬知道了真相。有一天,他们两个一起给母亲送完饭后,司甯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望向窗外喃喃自语:
司甯我妈以前总说希望我能报考军校,像颜叔叔一样,堂堂正正做人。
司甯现在我只求自己能平平安安地上完大学……
周峻纬拍了拍司甯的肩膀,没有说话。他理解这种不敢说出口的煎熬,就像颜竹藏着对司甯的喜欢,藏着对母亲的思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都像胆小鬼一样守护着,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日子飞快流逝,高中开学前的一天,司甯推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自行车,车座后面缠着一块红绳软布。
司甯以后我就骑这辆车,颜竹你骑你家那辆蓝色的,咱们一起去学校。
他说这话时没敢看颜竹,怕自己的家庭拖累她刚刚稳定的生活,更怕她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后会远离自己。
颜竹悄悄摸了摸软布,却没有表现出来。
颜竹谢谢你,司甯,这样就不怕被硌到了。
记得去年冬天,司甯帮奶奶搬煤炭上楼,手冻得通红却没喊一句累。现在颜竹坐在他的后座,风吹起头发时,总会轻轻问他:
颜竹我的头发有没有打到你?
而周峻纬骑着母亲留下的蓝色女士车跟在他们身后。他总能看到颜竹的马尾辫随着自行车的晃动轻轻摆动,能听见她跟司甯讨论今天的云像陶罐纹一样有趣,心里暖呼呼的,却又空落落的。
他明白颜竹的心意,也知道司甯的秘密,更清楚自己对颜竹的在意。可他只能守护好这份微妙的平衡,生怕打破这好不容易拥有的安稳。
夏天的太阳炽烈,林慧总是劝周峻纬:“我开车送你们吧,别再中暑了。”周峻纬总是摇摇头。
周峻纬路上有风,不热。
其实他是舍不得错过颜竹递给司甯纸巾的模样。她总是把纸巾叠成方块,叮嘱道:
颜竹擦汗轻点,别沾到灰。
而司甯总是会悄悄放慢车速,让她少晒一点太阳。周峻纬也会在这时候收到一块她叠好的方块纸巾。
颜竹画画哥哥,你也擦擦汗。
冬天的寒风裹着雪梨子,司甯总是提前几分钟下楼,把自行车推到单元门口,还在车把手上缠上暖手的毛线套。周峻纬则会在车筐里放两个暖水袋,见到他们时递过去一个给她,一个给司甯。
但她总是第一时间塞给司甯。
颜竹你骑车更需要。
司甯我说不冷,你拿着别冻着,奶奶会心疼的。
颜竹总是下意识地咬咬嘴唇,这是她纠结时的习惯动作。她确实不想让奶奶担心,但司甯骑车也不好拿暖水袋,于是她身上总是带着两个。可在路口停下时,她总是把暖水袋递给周峻纬。
颜竹画画哥哥,你也捂捂,别冻得握不住画笔了。
放学后,他们总会绕到小吃街。颜竹总是买三份烤冷面,一份双蛋双肠多辣是司甯喜欢的,一份加蛋烧辣是周峻纬喜欢的,一份原味是她自己喜欢的。司甯总是把自己碗里的香肠夹给她,然后撇过头说:
司甯不爱吃。
周峻纬则会把糖葫芦上最大的一颗递给她,看她笑着咬下去,眼里满是温柔。
很多时候,颜竹都会提起学校里的趣事,或者说起父亲时高兴雀跃的语气。
颜竹我爸说,下次任务回来就带我去看兵马俑。
司甯会顺着她的话接:
司甯那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我帮你拎包,峻纬给你递水,还有拍照。
周峻纬总是静静听着,把这些画面画进素描本里,想着等颜竹的父亲回来时一起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日子像槐花树叶般鲜亮,直到高二的秋天,风突然改变了方向。
那天,周峻纬刚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些文件。
“我给你申请了加拿大的交换生项目,下个月出发,为期一年。”
周峻纬手里的书包啪地掉在地上,课本散落一地。
周峻纬我能不能不去?颜竹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明臣打断:“这是难得的机会,对你以后考大学有帮助。小颜那边我们会去跟她奶奶说明白的。”林慧也在一旁劝着:“妈陪你一起去,等一年后咱们就回来,到时候还能赶上小颜的生日。”
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周峻纬没有再反驳。但他忍不住想起颜竹提起父亲时的笑容,想起司甯眼底的沉郁,心像灌了铅般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周峻纬不敢告诉颜竹和司甯自己要离开的事。他依旧每天陪着他们去小吃街,只是话变得更少了。颜竹察觉到不对劲,拉住他的胳膊问:
颜竹画画哥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我总说起我妈考古的事情让你烦了?
周峻纬摇了摇头。
周峻纬没有,就是最近学习有点累。
颜竹没有多想,司甯看着她也没多问,却在放学时趁她还没来,塞给他一瓶牛奶。
司甯别总熬夜,注意点身体,小颜还等着跟你学画画呢。
变故来得比预想更快。那天早上,周峻纬刚到槐树下,就看见颜竹抱着画夹坐在树根旁哭。手里攥着一封部队寄来的信,眼圈通红。
周峻纬小颜,怎么了?
他跑过去,看见信封上写着“因公牺牲”四个字。心脏像被攥住了一样疼,颜竹抬起头,眼泪砸在画夹上。
颜竹我爸……我爸出任务时遇到了意外,他再也不能带我去看兵马俑了……
周峻纬蹲下身,轻轻拉开她手里的画夹,里面掉出一张画——是她画的一家三口,父亲穿着军装笑得温暖,母亲抱着她笑得特别甜。
周峻纬小颜,别哭……
他的声音发颤,却还是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像小时候她哭着找妈妈那样。
颜竹靠在他的肩上哭得浑身发抖,周峻纬拍着她的背,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多想告诉她自己不走,但那文件夹就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出发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司甯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拎着热乎的包子,默默地放在一旁,坐在颜竹旁边。三个人就这样在槐花树下坐着,那天早上,谁也没有去学校。颜竹哭累了,靠在周峻纬的肩膀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画。
周峻纬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做出了决定——不告诉他们自己要走的事,至少别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再添一道伤疤。
之后的日子,周峻纬更加用心地陪伴她,帮她整理父亲的军装,讲述和父亲的往事,将考古笔记上的空白处补画成小图案。渐渐地,颜竹好了一些,甚至主动提出要学画画。
颜竹我想把爸爸的样子画下来。
周峻纬总是笑着答应,却在教她画画时,悄悄把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画进素描本里,作为最后的纪念。
直到周峻纬要走的前一天下午,颜竹抱着画夹跑了过来。
颜竹画画哥哥,司甯不见了!他家门锁着,邻居说昨天半夜他爸爸带着他和妈妈搬去了别的地方,连自行车都没留下。
周峻纬心猛地下沉,接过她递来的纸条,上面是司甯歪扭却仓促的字迹:“阿颜、峻纬,对不起,我走了。爸的事情暴露了,我们得躲一阵。我妈身体不好,我得陪着她。阿颜,你要好好的,别总想起不开心的事。峻纬,谢谢你替我守着秘密,替我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再受委屈了。”
阳光透过槐花树叶洒下,落在纸条上。周峻纬的手指却冰凉。他想起前几天司甯的反常沉默——那天在小吃街,颜竹说等冬天堆雪人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附和,只是低头扒着烤冷面;那天送她回家,他在楼下站了很久,望着她家的窗户,眼神复杂得让人心疼。原来那些沉默是他偷偷的告别。
颜竹他这样不告而别呢?
颜竹蹲在槐花树下,肩膀轻轻颤抖,却只能装作是个普通朋友的离别。
周峻纬他会回来的,他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晚上,周峻纬收拾东西时,把颜竹画的画和草莓酱罐子放进行李箱。他想过留张纸条告诉她实情,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后,他放下笔,默默关上了箱子。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周峻纬就提着行李箱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路过槐花树时,他停下脚步。
这里是他们故事的起点,每一寸光影都承载着记忆:槐花树下喂麻雀的身影、一起吃过的冰淇淋、冬日堆雪人时她戴着明黄色围巾朝他喊“画画哥哥”的声音。他将一幅画放在树根旁,画里是三个人站在槐花树下喂麻雀的场景。背面写着:“阿颜,要好好的。”
然后,他转身和母亲一起上了出租车。
车子发动时,周峻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槐花树下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身影。他掏出颜竹送给他的草莓味棒棒糖放进嘴里,甜意一丝丝漫开,眼泪却在这个时候掉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自私,可实在没有办法,在她失去父亲、又要面对司甯的离开时,还要亲口告诉她,自己也要走了。
飞机起飞时,周峻纬打开素描本,第一页是颜竹画的小麻雀,旁边写着:“峻纬哥哥教我画的。”他抚摸着画纸,心里默念:
周峻纬阿颜,等我回来,一定陪你去看兵马俑,把没说完的话全都告诉你。
加拿大的日子孤单漫长,周峻纬每天都会给颜竹的奶奶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奶奶说,颜竹发现了那张画,没哭,只是将它收进了画夹,每天拿出来看一眼;她生了一场病,不记得了许多事,但依旧拼命学习,只是话变少了;她还是会坐在槐花树下,望着路口,好像在等待什么……
后来的夜里,他总会想起长春的盛夏,想起槐花树下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想起她递给他的绿豆冰糕,想起她画里的小兔子云彩。他把那张画夹在最厚的素描本里,每次画画前都先看一眼。那是她在充满挑剔与冷漠的世界里,唯一见过的最干净的光。
周峻纬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画下了许多加拿大的雪景。他想回去时带给她看,因为他欠她一声再见,更欠她一个承诺——等春天槐花树开花时,他一定会回去。回到那个有她、有槐花树的地方,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讲给她听。
只是,这一等,便是十一年。
那时的他才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而颜竹也只有十六岁,眼眸中还带着些许未经世事的纯净与懵懂。时间如同指尖流沙,悄然滑落,却在心底刻下无法抹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