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期是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中恢复意识的。
腹部的伤口如同有火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秘境的血色天空或是宗门静室的奢华穹顶,而是一片低矮、粗糙、泛着霉味的石屋顶。
陌生的环境让他瞬间警觉,重伤虚弱的身体本能地进入了防御状态。他强忍着剧痛,迅速而无声地扫视四周:一间极其简陋的石屋,陈设寒酸,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他正躺在这张硬得硌人的板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有些熟悉的异香。
他的佩剑不在身边。
这个认知让他心下一沉。目光随即落在床边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一碗早已凉透、油光凝固的白米饭,两碟色泽暗淡的普通菜肴。辟谷多年的他,对此毫无兴趣,但这摆放着的碗筷,却昭示着此地有人居住,并且……似乎有意给他准备了食物。
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宗门的人?还是……
无数猜测和警惕瞬间塞满脑海。他尝试运转灵力,却发现经脉滞涩,丹田空荡,伤势远比想象中严重。就在他咬牙,准备强行起身探查时——
“吱呀”一声,粗糙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暮色与山间的凉气一同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略显狼狈的身影。
谢无期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想也不想,强提一口气,不顾腹间伤口崩裂的剧痛,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桌上油灯昏黄的火苗。他右手虚握成拳,横在身前,做出防御姿态,尽管手无寸铁,但那冰冷的眼神和瞬间爆发出的凌厉气势,依旧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门口!
推门而入的林莲,压根没想到屋里的人已经醒了。
他怀里抱着那只暂时安分下来的脏兔子,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株好不容易采来的月华草,魂灯则夹在胳膊底下,整个人风尘仆仆,发髻松散,额上还带着赶路后的细汗,深蓝色的苗疆服饰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和草屑。他正低头对着兔子小声嘀咕:“…总算到了,累死小爷了,也不知道那祖宗醒了没,要是醒了看见这兔子…”
话没说完,一抬头,正好对上谢无期那双冰冷、锐利、充满戒备和审视的眸子!
四目相对。
林莲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兔子和药材一起扔出去!他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还保持着刚才絮叨时的微表情,看起来傻乎乎的。
谢无期紧抿着苍白的唇,眼神如寒冰般钉在林莲身上,尤其是他怀里那只明显是野物的兔子和手中那株散发着灵气的药草。这个场景,结合这陌生的简陋环境,让他心中的疑虑达到了顶点。
这个人…不是清玄门的普通弟子。他身上的气息,那种异香,还有此刻这诡异的模样…是秘境中那个黑衣人吗?他有什么目的?将自己带到此地,意欲何为?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谢无期额角渗出冷汗,虚弱的身体微微摇晃,但他依旧强撑着,不肯露出半分弱势,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要将林莲从里到外剖析清楚。
狭小的石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摇曳,将两人一兔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气氛剑拔弩张。林莲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混乱的局面。
门口那诡异的静止持续了几秒。
林莲率先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谢无期那副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跟他同归于尽(虽然可能性不大)的架势,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
“呵呵……师弟你醒了怎么也不吱一声?吓死我了!”林莲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仿佛刚才被吓到的是他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抬脚迈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将山间的凉气隔绝在外。
他完全无视了谢无期那几乎能冻死人的目光和戒备的姿态,径直走到床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怀里那只脏兮兮的兔子放在床脚,还顺手扯了扯自己那床不算干净的薄被,给兔子盖了一角,嘴里念叨着:“兔兄你先将就一下,暖和暖和,等我忙完这个大的再来伺候你这个小的…”
然后,他才转过身,正面看向依旧维持着防御姿态、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谢无期。林莲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非常友善、非常具有师兄关怀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谢无期看来可能有点…傻气。
“谢师弟,别紧张。”林莲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我是你师兄,咱们都是一个门派的,清玄门!你看你这身伤,是宗门长老把你送到我这来养伤的。”
他指了指这间简陋的屋子,又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喏,你看,我还给你准备了饭菜呢!虽然可能凉了…但你怎么不吃啊?不饿吗?受了这么重的伤,得补充体力才行!”
谢无期听着林莲叽叽喳喳的解释,看着他无比自然的动作和神情,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和…茫然。
师兄?林莲?
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那个整天跟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人,可是…眼前这个场景?这个自称师兄的人?这过于熟稔和…不着调的态度?和他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神秘、强大的黑衣背影,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难道…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只是巧合?那香气和铃铛…
谢无期的大脑因伤势和眼前的混乱而有些运转迟缓,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林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副冰冷戒备的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缝,透出底下属于重伤少年的些许无措。
林莲见谢无期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神还直勾勾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完了完了!007!他是不是被打傻了啊?】林莲在脑海里疯狂呼叫,【怎么看起来呆呆的?不会失忆了吧?还是伤到脑子了?】
【经检测,目标人物生命体征趋于稳定,脑部无明显器质性损伤。】系统007一本正经地回应,【可能只是重伤初醒,意识尚未完全清晰,以及对宿主您的行为感到…困惑。】
“困惑?我看是吓傻了吧!”林莲腹诽。他看着谢无期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又看看那碗凉透的饭,叹了口气,一种“照顾智障儿童”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虽然他本人并没什么照顾经验)。
“唉,算了算了,看你这样儿,估计自己吃饭都费劲。”林莲认命地端起那碗饭,又夹了一筷子看起来相对软烂的蔬菜和一点酱肉,堆在勺子边缘,然后坐到床边,朝着谢无期的嘴边递过去,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哄劝,“来,张嘴,啊——师兄喂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养伤,乖啊。”
谢无期:“!!!”
看着递到嘴边的饭菜,和眼前这个用哄三岁小孩语气跟他说话的“师兄”,谢无期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超出理解范围的景象。
他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林莲。
辟谷多年,他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在这种陌生、诡异的环境下,由一个行为古怪、身份存疑的人喂食?这简直……
他下意识地紧抿嘴唇,甚至微微向后仰头,试图避开那个散发着油腻凉气的勺子。眼神里的戒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多了一层“此人脑子恐怕有问题”的惊疑。
林莲可没管那么多,举着那勺混合了凉透的米饭、酱肉和青菜的勺子,锲而不舍地停在谢无期紧抿的唇边,脸上依旧是那副“师兄很善”的耐心表情,尽管这表情在谢无期看来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执着。
“吃一口嘛,就一口!”林莲劝说着,甚至下意识地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晃了晃勺子,“你看你脸色白的,跟纸似的,再不补充点元气,这伤怎么好得了?光靠丹药吊着怎么行?”
谢无期眉头紧锁,胃里因为多年未接触俗物而本能地产生排斥感,更别提这饭菜早已凉透,油腥味在近距离下有些刺鼻。他试图用眼神表达强烈的拒绝,但林莲似乎完全接收不到这冰冷的信号,或者说是选择了无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举勺不退,一个闭唇不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尴尬。
或许是重伤之下意志力不如平时坚定,又或许是林莲那双清澈(且带着点傻气)的天蓝色眼睛里纯粹的(自以为的)关怀太过有穿透力,谢无期自己都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那紧抿的、苍白的唇瓣,竟然在对方持续的“注视攻击”和下意识微微往前又凑了凑的勺子逼迫下,几不可查地松开了一条缝隙。
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被林莲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眼疾手快,手腕轻轻一送,勺子边缘就抵开了那微小的缝隙,将一小口凉饭凉菜顺利塞进了谢无期嘴里。
冰凉的、带着油腻和盐味的食物触碰到舌苔的瞬间,谢无期猛地睁大了眼睛,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吐出来,但长久以来刻在骨子里的修养(或者说是一种僵硬的礼仪)让他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冲动。味蕾上传来的陌生而粗糙的触感,让他喉头滚动,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囫囵地将那一小口食物咽了下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久违的饱腹感和…莫名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因重伤而脆弱的神经。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看到林莲脸上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满意笑容,甚至带着点“看吧果然还是得喂”的小得意,然后动作麻利地又舀起一勺,准备进行第二轮“投喂”。
“!!!”
这一次,谢无期彻底清醒了。一种强烈的、近乎恼羞成怒的情绪涌上心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他猛地侧过头,避开了再次递到嘴边的勺子,用尽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我…已辟谷。”
短短四个字,仿佛用掉了他不少力气,说完后便微微喘息着,但那双重新凝聚起寒冰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林莲,明确地表达着拒绝。
林莲举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眨了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辟谷”是什么意思。
“辟谷?”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辟谷怎么了?受伤了就得吃饭!这是常识!你看那些话本小说里,再厉害的大侠受了伤,不也得喝点粥补补吗?光吸灵气哪够啊!”
他完全没把谢无期的拒绝当回事,反而觉得这师弟是在逞强,或者是不好意思。他试图再次把勺子递过去,语气带着点哄骗和坚持:“来来来,再吃一口,就一口!吃完这口师兄就去给你弄药,保证药到病除!”
谢无期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听人话、自说自话、行为逻辑诡异的“师兄”,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比面对秘境里的妖兽还要头疼。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再次开口,语气更加冰冷坚决:“不必。”
林莲见他态度坚决,甚至闭上了眼睛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只好悻悻地收回勺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大祖宗,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过他也没再多纠缠,毕竟采来的药材还没处理。他将那碗饭放回桌上,转身走到屋角,拿出捣药罐,开始叮叮当当地捣鼓那株好不容易采来的月华草和其他零星药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的喂饭风波只是个小插曲。
谢无期听着那捣药声,缓缓睁开眼,看着林莲忙碌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这个叫林莲的师兄,行为古怪,言语跳脱,看似不着调,却又确实在照顾他,甚至为他冒险采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秘境中的黑影,真的与他无关吗?
无数疑问再次盘旋在谢无期心头,而腹部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法深思。他重新躺下,闭上眼,耳边是捣药声、偶尔的兔子的轻微动静,以及林莲那不成调的哼唱,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混乱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