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橹杰走的那天,张桂源砸了练习室的镜子。
碎片里十七岁的脸在流血,像他们永远不见光的爱情。
“彝族男人不能喜欢同性,更何况我们要出道。”
王橹杰的行李箱碾过月光,声乐老师叹着气收走他的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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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重庆音乐节,张桂源作为新晋主唱飙高音时愣在台上。
人群里举着灯牌的身影,腕间系着三年前他送的红绳。
“王橹杰,”他对着麦克风嘶哑开口,“你教我的彝族情歌,我唱给千万人听了。”
灯牌骤然熄灭,那人惊慌转身的瞬间——
桂源跳下三米舞台,在粉丝尖叫中抓住他发抖的手:
“这次换你看着我,看我怎么把规则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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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味,旧地板被舞鞋磨出的细微木屑味,还有空调苟延残喘送出的、带霉味的冷气,混杂成时代峰峻练习室里一种特有的、近乎凝滞的气息。已是深夜,其他练习生早已陆续离开,只剩下张桂源和王橹杰。镜子墙映出两个不知疲倦的身影,湿透的额发黏在皮肤上,每一次腾挪、每一次落地都带着十七岁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力道。
音乐是某种激烈的韩流舞曲,鼓点密集得像心跳。一个双人配合的旋转动作,张桂源的手稳稳托住王橹杰的腰侧,发力,送出。王橹杰借势滑出两步,站稳,呼吸急促地回头,嘴角还带着一点完成高难度动作后的得意。可下一秒,那笑意还没抵达眼底就僵住了。
张桂源没像编排好的那样接下一个动作,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得骇人,盯着刚才托过王橹杰腰侧的那只手,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洗不掉的脏东西。
音乐还在聒噪地响,填补着突然裂开的沉默。
“再来。”张桂源的声音哑得厉害,被音响的声音盖过大半,但王橹杰听见了。他总是能听见。
王橹杰没动,胸口起伏着,看着张桂源走到音响边,近乎粗暴地戳了几下,音乐戛然而止。巨大的寂静猛地压下来,耳朵里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嗡鸣。
“我说,再来。”张桂源转过身,重复一遍,眼神里有种王橹杰看不懂的、近乎自毁的执拗。他走回刚才的位置,摆好起势。
王橹杰喉咙动了动,想说太晚了,想说累了明天再练,想说你的状态不对。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走回自己的点位。他太了解张桂源,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
没有音乐,动作的摩擦声和脚步声便被无限放大。又一次旋转,靠近,张桂源的手再次扣上王橹杰的腰。这一次,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不像在完成一个舞蹈动作,倒像是一场无声的搏斗。
王橹杰吃痛,闷哼一声,动作变形,脚下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
张桂源像是被这一步彻底点燃了,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铮然断裂。他猛地挥开手臂,不是对着王橹杰,而是狠狠砸向身旁那面巨大的、映着他们无数个日夜的镜子!
“砰——!”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哗啦啦响成一片。蛛网般的裂痕以他砸中的点为中心疯狂蔓延,瞬间将两个的身影切割成无数个破碎的残片。
王橹杰僵在原地,瞳孔骤缩,看着张桂源砸在镜子上的那只手关节处迅速泛红、破皮,然后,几缕鲜红的血丝渗了出来,缓慢地顺着光滑的镜面往下淌,流过那些碎片里十七岁的、扭曲变形的脸。
时间像是被砸碎了,粘稠地凝固在这一刻。
张桂源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他低着头,喘着粗气,盯着镜子里那片狼藉和血色,不敢回头看身后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王橹杰极其缓慢地走上前,脚步落在细小的玻璃碎片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很干净,带着一点极淡的、像是洗衣液留下的清香。
他沉默地,小心翼翼地,用那张干净的纸巾去按张桂源流血的手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张桂源猛地抽回了手,像被烫到一样。
“别碰我!”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躁和痛苦。
王橹杰的手停在半空,捏着那张雪白的、突兀的纸巾。他看着张桂源紧绷的、拒绝给予任何触碰的侧影,那根一直绷在他心口的弦,也断了。某种更深、更无奈的东西漫上来,淹过了最初的惊骇。
他垂下眼,看着地上那片狼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最终宣判般的平静。
“张桂源,”他说,“没用的。”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张桂源的心口上。
“彝族男人,不能喜欢同性。”
“……更何况,我们要出道。”
最后那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能把人彻底压垮。
说完这句,王橹杰不再看他。他转过身,走向角落那个早就收拾好的、不大的行李箱。拉杆被拉出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练习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再回头,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门开了,走廊清冷的光漏进来一片,他单薄的背影嵌在那片光里。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持续的、滚动的声响,像是碾碎了什么,又像是毫无留恋地走向另一种人生。
声乐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也许是被那声巨响引来的。他看着屋内的景象,看着僵立的张桂源和一片狼藉,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地、复杂地叹了口气,侧身让王橹杰过去。然后,他走进来,沉默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那是王橹杰的工牌,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公司的制服,笑得干净又明亮。老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工牌冰冷的表面,将它揣进口袋,也沉默地离开了。
练习室彻底空了。
只剩下张桂源一个人,站在无数个破碎的自己中间。窗外,惨白的月光泼洒进来,冷冷地照着一地狼藉,像覆上一层寒霜,怎么也晒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