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是冰冷的河，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里无声地流淌，淹没了一地狼藉和那个僵立在废墟中的身影。
张桂源很久都没有动。手背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成一道暗红色的痂，黏着几不可见的玻璃碎屑，刺痛感早已被胸腔里更庞大、更尖锐的钝痛淹没。他看着满地碎片，每一片都映出顶灯惨白的光，或者一角扭曲变形的、属于他的轮廓。
他慢慢地蹲下去，手指悬在一片较大的碎片上方，那里面映着他此刻的眼睛——空洞，赤红，带着一种未被驯服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茫然。
最终，他的手指没有去碰那片玻璃，而是猛地收紧，攥成了拳头，骨节再次泛出用力的白。他低下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无声的呜咽哽在喉咙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那晚之后，张桂源还是那个张桂源，却又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
他依旧是练习最狠的那一个，最早来，最晚走，汗水浸透一件又一件T恤，把每一个动作磨到极致，精准得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但他不再笑了，也不再闹了。以前训练间隙会和队友打打闹闹、互相调侃的是他，现在靠着墙壁沉默补水、眼神空茫地望着镜子的，也是他。
那面破碎的镜子很快被换掉了，新镜子光洁如初，清晰地映照出每一个身影，严苛地审视着每一处瑕疵。再也找不到那天晚上的任何痕迹，仿佛那场碎裂从未发生。只有张桂源知道，有什么东西跟着那面镜子一起碎了，并且再也没能拼凑回去。
他变得沉默，一种坚硬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沉默。声乐老师指出问题，他点头，说“好”，然后一遍遍重复直到无懈可击。舞蹈老师纠正动作，他抿紧唇，眼神锐利地盯住镜子，直到肌肉形成新的记忆。队友偶尔小心翼翼地试图开玩笑，他只是掀掀眼皮，扯一下嘴角，那笑意却从未到达眼底。
他的舞台表现力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蜕变。以前是蓬勃的、外放的热情，现在却像是沉静的火山，内里蕴藏着巨大的、一触即发的能量，一个眼神，一个顿点，都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看得人心头发紧，又移不开眼。
只有极深的夜里，当宿舍只剩他一人，他才会摸出那只旧手机，屏幕已经碎了几道痕，他点开一个加密的相册。里面存着一些模糊的片段，偶尔是两人对着镜头搞怪，更多的是偷拍——王橹杰睡着时安静的侧脸，对着乐谱认真蹙眉的样子，练舞时被汗水濡湿的后颈…还有一段很短很糊的视频，是王橹杰用彝语轻轻哼唱一首调子奇怪的歌，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这是什么？”拍摄的画外音是张桂源自己带着笑意的询问。
屏幕里的王橹杰抬起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家的情歌…小时候听老人家唱的。”
“教教我。”
“干嘛？你又学不会…”
“教教我。”画面晃动，是他固执地重复。
王橹杰无奈地笑着，还是断断续续地教了他几句。张桂源学得荒腔走板，视频最后在一片笑闹和求饶声中结束。
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映出张桂源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那首他只学会了一半的、调子古怪的彝族情歌，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音都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最软的地方。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汗水、训练、考核、淘汰中无声流淌，冰冷又公平。三年，足以让一个少年抽条拔节，褪去青涩，长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愈发深邃的眼神。
出道名单最终公布的那天，练习室里一片压抑的啜泣和强作镇定的恭喜。有人留下，有人离开。张桂源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站在那群最终筛选出来的少年中间，穿着统一的打歌服，接受公司的安排，对着镜头露出标准化的、光芒四射的笑容。新染的银发抓出时尚的造型，眼线勾勒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帅气得近乎锋利。
他鞠躬，感谢粉丝，感谢公司，说着团队磨合的趣事，应对得体，无懈可击。
只是后台无人时，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无比光鲜却异常陌生的自己，眼底是一片沉寂的荒原。
他们的团出道了，水花比预期要大。张桂源凭借出色的业务能力和那种独特的、带着破碎感的舞台魅力，迅速吸粉，成了队内的人气top。
通告渐渐多起来，音乐节、商演、打歌舞台…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呼喊，灯牌汇成专属于他的颜色。
下一站，是重庆的一个大型音乐节。他们不是压轴，但时段不错，台下早已聚集了不少他们的粉丝，举着应援棒和灯牌，尖叫声浪潮般涌来。
候场时，队友们既紧张又兴奋，互相检查耳返和妆容。张桂源低着头，任由化妆师最后给他补粉，心里默唱着即将表演的曲目。那是一首节奏强烈、高音部分极具爆发力的歌，公司特意分给了他最出彩的段落。
上台，站定位置。追光灯打下，音乐前奏轰然响起。
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夜空。张桂源精准地找到机位，一个抬眸，一个wave，瞬间点燃全场。他的舞蹈动作利落漂亮，每一个卡点都精准得让人舒适，汗水在灯光下闪烁，整个人像是在燃烧。
歌曲进入最后的高潮部分，激烈的鼓点稍歇，一段清亮高亢的吟唱即将响起，那是他的solo段落。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立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沸腾的人群，那些为他而亮的、写着“张桂源”的灯牌像是一片闪烁的星海。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移开的刹那，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人群稍后排，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一块小小的、黄色的灯牌熄灭了，正被人慌慌张张地试图收起来。而举着那块灯牌的人…
模糊的侧脸轮廓，比三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腕间…
腕间系着一根细细的、已经有些褪色发旧的红绳。那是三年前某个寻常午后，他在地摊上看到，觉得好玩，硬是买了两根，一根自己戴着，另一根…不由分说地系在了王橹杰的手腕上。当时王橹杰还嫌弃地说：“丑死了，小学生才戴这个。”
音乐的高潮节点迫近，耳返里传来导播的倒计时提示音。
可张桂源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所有的喧嚣——震耳的音乐、粉丝疯狂的尖叫、队友和声——都在那一刻急速褪去，变成一片嗡鸣的空白。他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个角落，盯住那根红绳，盯住那个试图隐匿在人群中的身影。
王橹杰。
这三个字像一枚生锈的钉，猝不及防地楔入他停滞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绞痛。
耳返里的倒计时结束，该他进拍子了。
乐队老师给出了高音前的最后一个和弦。
张桂源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符。他握着麦克风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疑惑声，队友惊疑地侧目看他。
就在那死寂的、漫长又短暂的一两秒里，那个角落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这道几乎要把他灼穿的目光，惊慌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隔着躁动的人群，隔着炫目的灯光，隔着三年辗转难眠的夜和一千多个日夜的分离。
那张脸，清晰地撞入张桂源的视线。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沉静，甚至…疲惫。但那双眼睛，不会错。
王橹杰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下意识地猛地转过身，想要挤开身后的人群逃离。
他手腕上那根红绳，在他转身的瞬间，在变幻的舞台灯光下，划出一道微弱却刺眼的红线。
“王橹杰——”
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声音，通过他紧握的麦克风，骤然炸响在整个音乐节现场的上空。
所有声音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音乐还在放，但已经没人注意了。所有人的目光，台下成千上万的，台上队友和工作人员惊骇的，全部聚焦在那个突然失控的新晋偶像身上。
张桂源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个慌乱背影，不管不顾地，对着麦克风，用一种撕裂般的、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喊：
“你教我的那首彝族情歌…我唱给千万人听了！”
那个背影猛地一僵，停下了所有动作，像是被这句话施了定身咒。
下一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张桂源做出了一个足以让全场哗然、让经纪公司晕厥的疯狂举动——
他猛地扔开立麦，麦克风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啸叫。他跨前两步，在所有粉丝的惊呼和尖叫声中，毫不犹豫地从三米高的舞台边缘跳了下去！
身影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终于爆发的狠劲和决绝。
人群惊慌失措地退开，又迅速围拢。
张桂源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但他根本顾不上。他拨开眼前惊愕的人群，眼睛里只有一个目标。
他几步冲上前，在无数手机镜头和惊骇的目光中，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只系着红绳、正在剧烈发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王橹杰试图挣脱，脸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全是慌乱和不可置信，还有深藏的、无处可逃的痛苦。
张桂源却攥得死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抓住了一块即将再次沉入深海的浮木，像是抓住了他那三年死寂青春里唯一灼烫的火星。
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舞台上强烈的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疯狂又耀眼的光晕。他盯着王橹杰惊恐失措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砸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里：
“这次换你看着我——”
“看我怎么把规则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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