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撬开一线天光——不,是夜色。
外面下雨了。
潮湿的、带着铁锈和泥土腥气的风涌进来,吹动了沈郁额前微卷的黑发。
他背对门外模糊的黑暗,站在我面前,专注地替我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外套的衣领。
他的手指很凉,动作却细致温柔到了极点,一寸寸抚平那不存在的褶皱,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又将再次失去的绝世珍宝。
“十年了。”他低声说,嗓音被这三千多个日夜浸泡出一种温润的哑,敲打在地下室里黏稠的寂静上,“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
我抬起眼,这地下室的灯光永远昏黄,在他轮廓深刻的侧脸投下柔软的阴影,长睫垂着,半掩住底下那双时常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混沌与炽热的眼睛。
只有此刻,那里面沉淀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柔软的眷恋,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他没看我,仿佛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截脆弱的领口上。
“这十年,”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擦过我颈侧的动脉,那里曾无数次留下过他或轻或重的齿印与淤痕,激起一阵早已深入骨髓的战栗,“我很开心。”
最后,他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地、带着一种孩子气般的探究和期待,锁住我的眼睛:“你呢?”
空气里是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雨前沉闷的土腥,以及这方囚禁了我整整十年的空间里无法驱散的血锈和旧尘。
我看着他的眼睛,弯起唇角,那是一个经过三千个日夜反复磨砺、恰到好处的、糅合了依赖、脆弱和一丝被精心驯养出的满足的笑容。
“当然。”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最锋利的薄刃,清晰划开黏湿的空气,“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我微微踮起脚尖,略略冰凉的唇准确地、温顺地贴上他的唇角。
那是一个短暂的、倾注了全部演技的吻,不带情欲,只有全然的交付与……无声的告别。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凝了一瞬,随即软化下来,他没有动,接受这个吻,也吞噬这个答案。
唇分,我垂下眼,退回一步。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几乎要在我皮肤上烙下印记,然后,他侧身让开了通路。
门外,夜色浓稠如墨,雨丝斜织,远处有模糊扭曲的光斑,像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窥探。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踩过冰冷潮湿、印刻着无数绝望挣扎痕迹的水泥地,走向那扇敞开的、撕开十年黑暗的门。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颈间,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几乎凝固的血液轰然奔涌。
身后,沉重的铁门发出衰老的吱呀声,缓缓闭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站在门内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中,安静地,目送着我,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像一个被遗弃在永恒孤寂里的灵魂。
“别怕!没事了!”喧哗声猛地炸开,瞬间将我吞没。
厚实的毛毯裹住我,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声音急促有力,带着刻意放柔的安抚,“你现在安全了,孩子!安全了!”
很多只手伸过来,扶着我,支撑着我几乎虚软的身体,簇拥着我快速移动。
雨丝在强光手电的光束里疯狂闪动,警车的顶灯旋转,红蓝的光撕裂雨幕和夜色,制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喧嚣。
有人在紧张地大喊,指令破碎在雨声里。“结束了”、“自由了”、“坚持住”……词语碎片不断砸进我的耳朵。
我被半扶半抱着走向一辆开着门的警车,毛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下巴。
我猛地弯下腰,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空气狠狠呛到,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扶住我的警官连忙加重力道拍抚我的背。
就是现在!
俯身的刹那,所有视线被遮挡的瞬间,我的舌头灵巧而精准地顶住口腔内侧一颗毫不起眼的臼齿——一颗完美的仿生品,沈郁亲手为我镶嵌上的“礼物”,微微用力一错。
“咔。”
一声极轻微、几乎不存在的脆响,湮灭在咳嗽和雨声中。
坚硬的微型追踪器外壳碎裂,被我用舌尖卷着,混合着嘴里早已蓄意咬破舌尖溢出的血腥气——那是刚才那个告别吻的祭品——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喉咙传来极细微的异物滑落感,转瞬消失。
在被搀扶着直起身的刹那,雨水的冰冷和警灯刺目的眩晕感同时袭来。
我抬起手背,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擦过嘴唇,擦去那上面残留的、虚假的温度和触感。
然后,隔着喧哗鼎沸的人群,隔着冰冷刺骨的雨幕,隔着十年都无法穿透的、那扇已然紧闭并将某人重新锁回地狱的铁门方向——
我低下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和正在擦拭嘴唇的手背极轻微地翕动,无声地做出了一个清晰至狰狞的口型:
“等我回来。”
那口型在红蓝闪烁的警灯下,像一个黑暗的诅咒,一个血腥的承诺。
“……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