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内部充斥着塑料和清洁剂的味道,暖气开得很大,烘得人皮肤发紧,我被安置在后座,厚厚的毛毯一直拉到下巴。
那位中年警官坐在我旁边,试图用平稳的语调问一些简单的问题。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瑟缩了一下,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又模糊的街景,声音细若游丝:“……林辰。”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流畅得仿佛真是我的,十年了,我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
林辰,是沈郁给我的名字,他说,遇见我是在凌晨,黑夜将尽,白昼未至,是最混沌也最干净的时辰。
警官在本子上记下,语气更加温和:“很好,林辰,你非常安全,我们现在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然后会有专业的医生和你聊聊,不用害怕,只是帮助你……”
我点头,手指在毛毯下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医院,检查。
他们会发现什么?皮肤下层叠的旧伤疤,骨骼上细微的畸形愈合痕迹,血液里可能残留的药物成分?还有,他们会不会……发现那颗刚刚滑进我胃里的追踪器?
不,沈郁做的东西,从不会出错,他说过,那是最新的纳米材料,外壳会被胃酸缓慢腐蚀,核心发射器会附着在胃壁上,最终……会悄无声息地排出体外,不留痕迹。
它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彻底失效前,发送一段足够长的、稳定的定位信号。
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或者说,他早就为我规划好了“自由”的每一步。
医院走廊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多,却和地下室里那总是淡淡的、用来遮盖其他气味的存在截然不同。
检查繁琐而细致,女医生的动作很轻,语气带着怜悯,但我能看出她眼底的震惊和竭力掩饰的厌恶——针对我所承受的一切。
我配合着,表现出适当的惊恐、麻木和偶尔的闪回性恐惧,我说出的“事实”是经过精心打磨的版本:一个疯狂的绑架者,十年的囚禁与虐待,间歇性的虚假温柔,以及最后的、不知缘由的释放。
我省略了那些夜晚纠缠的体温,省略了那些耳鬓厮磨间的低语和“教导”,省略了他是如何一点点拆解我、重塑我,将恨意、恐惧、依赖和一种扭曲的共鸣熔铸进我的灵魂。
心理专家来了,声音柔和得像羽,。我允许自己崩溃了一次,恰到好处地流泪,语无伦次地描述黑暗、孤独和疼痛。
然后,我表现出疲惫至极的顺从,任由护士给我注射了镇静剂。
药物注入静脉,带来虚假的平静,我被送入独立的病房,门口有警察看守,美其名曰保护,或许也是监视。
夜深了,雨停了,窗外的城市灯光像一片模糊的星海。
我睁着眼,毫无睡意。镇静剂对我被多年药物浸淫的身体效果有限,指尖在毛毯下,无声地敲击着膝盖。
一下,两下……是一种节拍,是沈郁心情极好时,会用手指在我背上轻轻敲出的旋律,他说是他小时候听过的一首童谣。
胃里没有任何感觉,那颗追踪器,此刻正在我体内静静躺着,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它还在工作吗?他……能“看”到我吗?
他知道我现在躺在这里吗?他知道有别人守在我的门外吗?
一种尖锐的、几乎撕裂五脏六腑的焦灼猛地攫住我,比过去十年里任何一次等待他归来还要炽烈。
我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在这些一无所知、只会用怜悯和怀疑目光看我的人中间。
我必须回去。
回到他身边。
不是被他囚禁。
而是去……
囚禁他。
敲门声轻轻响起,是那个中年警官,他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脸上带着疲惫但温和的笑意:“感觉好点了吗?喝点这个,或许能睡得好些。”
我撑着手臂坐起身,接过牛奶,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谢谢您。”我轻声说,睫毛垂下,掩盖所有情绪。
“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沉默了一下,“我们已经对你说的地方进行了初步搜查,但是……”
我的心猛地一提,声音却依旧虚弱:“但是什么?”
“那里起火了。”警官的声音沉重,“我们发现你之后,另一组人立刻赶去定位,但只看到一片火海,火势很大,加上下雨,现场……几乎没留下什么,像是被人彻底泼了汽油。”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你出来的时候,有闻到汽油味,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火灾,毁灭痕迹。
这果然也是他的计划。他从来不需要那个地方了。因为他的“世界”里,只容得下我。
而我出来了,所以那个“巢穴”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恐惧,用力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闻到……他……他是不是死了?”
我问,声音发抖,带着一丝不该有的、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的颤音。
“目前还在搜寻现场,火势刚被控制。”警官避开了直接回答,但他的眼神告诉我,在那种程度的火焰里,生存几率微乎其微。“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
不。
不会了。
如果他死了,如果那把火真的把他带走了……
那我这十年算什么?我咽下的追踪器算什么?我此刻疯狂滋长的、想要回去的渴望又算什么?
警官又安抚了几句,起身离开。
病房里重新恢复寂静,我手里的牛奶渐渐冷却。
我轻轻放下杯子,躺回去,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
被子底下,黑暗笼罩了我,我伸出舌尖,舔过微微颤抖的嘴唇。
然后,用牙齿,再次狠狠地、蹂躏般地碾过下唇内侧的软肉。
直到新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混合着之前未曾散尽的味道。
淡淡的铁锈味。
属于他的味道。
也属于我的味道。
“你没那么容易死,对不对,沈郁?”我在极致的寂静里,无声地嘶吼,“你说过,我们是同类,同类要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你把我变成这样,你不能先离开。”
“等着我。”
胃部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错觉般的温热感。
像是一个遥远的回应。
像一个烙印,终于开始发烫。
我闭上眼,无声地笑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