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极（2）

镜面回响（禹极篇·续）

二十五岁的张极站在大学讲师办公室的窗前，指尖划过窗台上那盆养了十年的薄荷。叶片上还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晶莹剔透，像极了记忆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十年了。

张泽禹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像往常一样替张极收拾好书包，却在玄关处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张极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我该走了。”他说，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伞面，“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张极当时正窝在沙发里翻书，闻言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什么意思？”

“你看。”张泽禹笑了笑，指了指他放在茶几上的辩论赛奖杯，“你敢站在台上反驳对手了；你敢拒绝别人不合理的要求了；上次有人想抢你的设计稿，你把他告到了教务处。”他一步步走近，指尖轻轻碰了碰张极的脸颊，“你变得勇敢了，不需要镜中人替你撑腰了。”

张极想说“不是的”，想说他宁愿永远懦弱，也不想让他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沉默。他确实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镜中人身后的胆小鬼了，可这份勇敢，是张泽禹用十年的“代劳”和保护换来的。

那天张泽禹走后，浴室的镜子变得空荡荡的，再也映不出第二个“张极”。张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摸那面冰冷的镜子，直到指腹发红，也没能再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镜中人”，本就是因主体的怯懦而生，当主体不再需要这份“替身”，镜面的连接便会自动断裂。

可张极宁愿自己永远怯懦。

因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张泽禹替他上课、替他怼人、替他挡下所有恶意的十年里，他早已分不清对镜中人的依赖，什么时候悄悄变成了别的东西——是看到他替自己受伤时的心疼，是他替自己领奖时的骄傲，是每天等他回家时，那份既安心又隐秘的期待。

他喜欢上了自己的镜中人。这个荒唐的秘密，他藏了五年，却在对方消失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张泽禹离开后的第一个月，张极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吃不喝，任由设计稿堆积成山。直到母亲砸开房门，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红着眼眶说“他是为你好”，他才像突然惊醒般，开始强迫自己正常生活。

只是那扇浴室的镜子，被他用白布遮了整整十年。

***“张老师，这届新生里有个转校生，资料有点特殊，想让你带带。”系主任的声音打断了张极的回忆。

他回过神，接过文件夹，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手——照片上的男生笑得眉眼弯弯，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着光，左耳那颗小小的痣，和记忆里的身影重叠得丝毫不差。

“他叫……张泽禹。”系主任看着他骤然发白的脸色，有些疑惑，“怎么了？”

张极的心脏疯狂地跳着，耳边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几乎是攥着文件夹冲出办公室，脚步踉跄地奔向新生报到处。

报到处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低头和老师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秋日的阳光里柔和得像一幅画。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利落，和记忆里那个总穿着张极校服的镜中人，既一样，又不一样。

“张泽禹。”张极的声音发颤，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男生回过头，看到他时，琥珀色的瞳孔明显缩了缩，随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你好，我是新来的转校生，张泽禹。请问你是……”

“我是你的指导老师，张极。”张极看着他眼里的陌生，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疼。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很多，何况“张泽禹”这个名字，本就是镜中人借用了他潜意识里最亲近的称呼。

可当张泽禹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那份熟悉的冰凉触感，和十年前镜中相触时如出一辙。

“张老师好。”张泽禹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闪过一丝极淡的、只有张极能看懂的狡黠，“以后请多指教。”

张极猛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起张泽禹离开那天，最后说的那句话——

“或许有一天，我会以别的方式，再回到你身边。”

当时他以为是安慰，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承诺。

办公室的薄荷草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张极的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张泽禹转身去办理手续的背影，突然抬手捂住了胸口。

十年的封闭和自我压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镜中人以另一种身份回来了。这一次，他不再是替他活着的影子，而是以独立的“张泽禹”之名，重新闯入他的生命。

张极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不管这是不是巧合，不管他是不是记忆里的那个镜中人，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十年前，是张泽禹替他勇敢。

十年后，该轮到他了。

他要走向他，告诉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告诉他这十年的思念和荒唐的爱恋。

哪怕眼前的人只是长得相似，哪怕这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张极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背影走去。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带着久违的暖意，像极了十年前，张泽禹替他挡住所有风雨后，笑着对他说“别怕”的模样。

镜面的回响，终究还是找到了它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