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醒(顺极篇·续)
雪地里的风卷着冰碴子呼啸,张峻豪的意识像沉在冰水里,忽明忽暗。他最后记得的,是雪豹倒在血泊里的模样,金色瞳孔里的温柔与决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布偶突然动了动。
那道微弱的动静起初被风雪掩盖,直到布偶的一只布制小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张峻豪才恍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那只褪色的布偶正自己坐起来,歪着脑袋,用黑豆缝制的眼睛“看”着他。
布偶的身体发出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像是在活动僵硬的关节。它伸出小爪子,轻轻推了推张峻豪的胳膊,动作笨拙又急切。随即,它竟像被按了什么开关似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褪色的蓝布外套撑得鼓鼓囊囊,黑豆眼睛渐渐染上金色的光泽,眉心处,那块用白线绣的雪花纹正在发光。
不过片刻,原本只有巴掌大的布偶,变成了个与少年身形相仿的模样。他穿着不太合身的蓝布衣服,布料边缘还留着当年张峻豪缝补的针脚,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幼兽。
“顺顺。”少年开口,声音带着布料摩擦般的沙哑,却清晰地喊出了这个只有他知道的、张峻豪小时候的乳名。
张峻豪的瞳孔猛地收缩,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张脸……分明是雪豹化形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兽类的凶猛,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尤其是眉心那道雪纹,与记忆里那只幼崽一模一样。
被唤作“顺顺”的张峻豪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就感觉身体一轻——少年竟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对方的动作不算熟练,手臂却稳得惊人,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一步步踩着积雪,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张峻豪的家在山脚下的小镇,是栋带着小院的平房。少年抱着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院翻墙进去,动作轻盈得像片羽毛,连院角的积雪都没惊动。他知道张峻豪的卧室在二楼,也知道楼梯第三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特意放轻了脚步。
卧室里的陈设和张峻豪离开时一样,书桌上摆着他和妹妹张雅涵的合照,床头柜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温水。少年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金色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十八年的空白都补回来。
做完这一切,他没多做停留,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楼下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扫地的声音,是擦桌子的声音,甚至还有厨房水龙头打开的流水声。
张峻豪躺在床上,意识依旧昏沉,却清晰地捕捉着楼下的动静。那道身影在他的家里忙碌着,收拾着他平时没时间打理的杂乱,动作间带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千百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张峻豪的意识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出来,胸口的钝痛还在,却已不像之前那般撕心裂肺。他动了动手指,撑起身体坐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床边。
然后,他愣住了。
那个由布偶化形的少年正趴在床边睡着了。蓝布衣服被灰尘蹭得有些脏,金色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眉心的雪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片落在皮肤上的雪花。他的一只手还搭在床沿,指尖几乎要碰到张峻豪的手背,像是在睡梦中也怕他消失。
张峻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软。他想起十八年前雪地里那声微弱的呜咽,想起巡逻时山脊上那道执着的目光,想起爆炸瞬间那道舍身相护的白影——原来不是报恩,是守护,是刻在契约里的、跨越生死的羁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少年眉心的雪纹上。那里的温度比常人略低,带着雪豹特有的清冷,却烫得他指尖发麻。
少年似乎被惊醒了,睫毛颤了颤,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张峻豪醒着,他先是一愣,随即像受惊的幼兽般往后缩了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张峻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想问的话太多,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你叫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忆什么,半晌才小声说:“张极。”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以前……总对着布偶叫我‘小极’。”
张峻豪的记忆突然被掀开一角——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年他给布偶缝雪纹时,随口念叨过“就叫你小极吧,像雪山顶的星星”。没想到过了十八年,他还记得。
“楼下……是你收拾的?”张峻豪问。
张极点点头,耳朵微微发红:“看你家太乱了,雅涵妹妹不在,我就……”
提到妹妹,张峻豪才想起张雅涵上周去邻市上学了,要月底才回来。他看着张极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笑了,胸口的阴霾散去不少。
“谢谢你,小极。”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张极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他往前凑了凑,金色的瞳孔里映着张峻豪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不生气吗?我私自闯进你家,还……”
“不生气。”张峻豪摇摇头,看着他身上那件褪色的蓝布衣服,突然想起什么,“你化形需要能量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他刚要起身,就被张极按住了肩膀。少年的力气很大,掌心带着雪豹特有的微凉:“你伤还没好,躺着。我去做,我在你家冰箱里看到有肉和菜。”
说完,他不等张峻豪反应,就转身跑进了厨房,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张峻豪靠在床头,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炒菜声,嘴角忍不住上扬。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道雪纹印记还在隐隐发烫,像是在提醒他,这场跨越十八年的重逢,不是梦。
只是,他隐隐觉得,张极的化形似乎并不完全稳定——他说话时偶尔会夹杂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情绪激动时,指甲会短暂地变成半透明的爪子形状。还有,他看自己的眼神,除了感激和亲近,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像有什么秘密没有说出口。
厨房的香味飘了进来,是番茄炒蛋的味道,和张雅涵做的很像。张峻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
不管怎样,他回来了。
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秘密,那些藏在金色瞳孔深处的沉重,总有一天,他会慢慢弄明白。就像当年在雪地里,他愿意等一只幼崽康复,现在,他也愿意等张极,慢慢敞开心扉。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卧室,落在张极刚才趴过的地方,留下一小块温暖的光斑。张峻豪的目光落在那里,仿佛还能看到少年熟睡时,眉心那道闪着微光的雪纹。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至少现在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