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残梦(奇文篇·禁爱之殇)
民国十七年的上海,雨总是带着股潮湿的咸。左奇函撑着黑伞站在法租界的石板路上,看着杨博文从洋行里走出来,月白色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像幅晕开的水墨画。
“又等我?”杨博文笑了笑,接过左奇函递来的干帕子,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一起,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左奇函别过头,看着路边旗袍店的橱窗:“顺路。”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在洋行对面的钟表铺当学徒,每天算着杨博文下班的时间,提前半个钟头就守在这里,只为说上这一句“顺路”。
杨博文是留洋回来的新派青年,在洋行做翻译,会说流利的英文和法文,身上总带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左奇函是穷人家的孩子,靠着一手修表的手艺在上海讨生活,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机油。
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却在去年冬天缠到了一起。那天杨博文的怀表坏了,送到钟表铺,是左奇函修的。他拆开表盖时,发现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学生装,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年轻时的杨博文,和现在一样,眼里有光。
“这表……”左奇函当时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喜欢?”杨博文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突然笑了,“送你吧,反正也旧了。”
后来左奇函才知道,那表是杨博文的心上人送的,只是那人早已嫁作他人妇,成了商会会长的三姨太。
***他们的秘密藏在法租界的弄堂深处。左奇函租了间顶楼的小阁楼,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却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到周末,杨博文会避开所有人,提着点心来这里。
两人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的油灯修表,或者听杨博文讲国外的故事。左奇函话少,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抬头,就能看到杨博文的侧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奇函,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喜欢想喜欢的人?”有次杨博文喝多了,指尖划过左奇函的手背,声音带着点迷茫。
左奇函的心跳得像擂鼓,却只能僵硬地说:“世道就是这样。”
“狗屁世道。”杨博文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说我们这样是伤风败俗,是怪物……可我看着你,只觉得心里踏实。”
那天晚上,杨博文没走。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背对着背,谁都没说话,却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像首无声的歌。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杨博文的父母给他定下了亲事,对方是财政总长的千金,下个月就要订婚。消息传到左奇函耳朵里时,他正在修一块女士腕表,镊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零件撒了一地。
“你要订婚了?”那天杨博文来阁楼时,左奇函的声音冷得像冰。
杨博文的脸色白了白,点了点头:“我没办法,家里……”
“我懂。”左奇函打断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旧怀表,放在桌上,“这个,还给你。”
“奇函……”
“别说了。”左奇函背过身,肩膀微微发抖,“以后……别再来了。”
杨博文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左奇函的世界彻底关在了里面。
那天晚上,左奇函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一遍遍地修那块怀表。齿轮咬合的声音里,全是杨博文的笑,杨博文的叹息,杨博文指尖划过他手背的温度。
***订婚宴办得盛大,整个上海的名流都去了。左奇函站在宴会厅外的巷子里,看着杨博文穿着笔挺的礼服,牵着那位千金的手,接受众人的祝福。他的笑依旧温和,却像蒙了层纱,看不真切。
“左师傅?你怎么在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钟表铺的老板,“听说杨翻译要订婚了,真是好福气。”
左奇函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宴会散场时,杨博文送完客人,偷偷绕到巷子里。左奇函还在那里,像尊石像,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跟我走。”杨博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我们去国外,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左奇函看着他,眼底的光一点点灭了:“杨博文,你醒了吗?你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前程怎么办?”他用力甩开他的手,“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有念想。”
“我不管!”杨博文红了眼,像头困兽,“我只要你!”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杨博文的父亲带着家丁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逆子!你在做什么?!”
杨博文下意识地把左奇函护在身后:“爹,你别伤害他!”
“伤害他?”杨父冷笑,指着左奇函,“就是这个男人,毁了你!来人,把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给我打出去!”
家丁一拥而上,拳头和棍棒落在左奇函身上。他没躲,也没喊,只是死死地看着杨博文,眼神里有不舍,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解脱。
杨博文想冲过去,却被父亲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奇函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奇函!”杨博文的声音嘶哑,眼泪汹涌而出。
左奇函被拖出巷子时,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杨博文还被按在那里,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
***半个月后,左奇函离开了上海。
他没带任何东西,只带走了那块修不好的旧怀表。听说杨博文最终还是和那位千金成了亲,只是婚后总是独来独往,很少说话,办公桌上总放着一块拆开的腕表,零件散落着,像没说完的话。
又过了几年,左奇函在北平的一条胡同里开了家小小的钟表铺。有天一个穿军装的客人来修表,左奇函接过表时,手突然顿了——那表壳内侧,刻着两个小小的字:奇函。
他抬头,看到客人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风霜,正是杨博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好久不见。”杨博文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左奇函低下头,继续修表,指尖微微发抖:“嗯,好久不见。”
表修好了,杨博文付了钱,却没走。他站在门口,看着左奇函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左奇函看着他消失在胡同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刚修好的表,指节泛白。窗外的阳光很好,却照不进心里那片潮湿的角落。
有些爱,生不逢时,便只能藏在齿轮的缝隙里,在滴答声中,耗尽一生。
民国的雨还在下,打湿了青石板,打湿了旧时光,也打湿了那场说不出口的、注定残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