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芸萩回过神,像被抓了现行的孩子,连忙放下银簪,脸颊微微泛红:
“没有,我……我睡不着,就想坐会儿。”
她其实早就醒了。
她听到外面传来的说话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怕村民们不待见她,怕他们觉得她是个累赘,要把她赶走,所以一直没敢出声。
张婆婆把篮子里的馒头拿出来,放在桌上,热气腾地散开:
“刚蒸的,还热乎,垫垫肚子,晚上没吃多少,肯定饿了。”
看着古芸萩拿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神里的怯意渐渐褪去,张婆婆心里软了软。
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别担心了。”
她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古芸萩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
“村里的人都商量好了,你先在我家住下,有啥难处,跟我说,千万别憋着。”
古芸萩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含着泪,声音带着哽咽,馒头渣粘在嘴角:
“婆婆……谢谢您,还有村里的乡亲们,他们……他们真好。”
她没想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能遇到这么多好人,他们甚至不认识她,却愿意接纳她。
“谢啥。”
张婆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
“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互相帮衬着,日子才能过下去。对了,你那衣裳太单薄,山里早晚凉,明天让我三媳妇给你找件粗布衣裳换上,厚实,耐穿,不然山里的寒气,能把人冻出病来。”
古芸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牛仔裤,确实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显得很突兀,连忙点头:
“谢谢婆婆,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都是现成的,她前阵子还说要给我做件新的,正好先给你穿。”
张婆婆帮她掖了掖被角,被面有些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快吃吧,吃完再睡会儿,天亮还早呢。”
“嗯。”
古芸萩嗯了一声,咬着馒头,心里却翻起了浪。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见到姐姐和弟弟,见到爸妈。
但至少现在,她有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有了一口热饭,一张能安睡的床,还有一群愿意接纳她的陌生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支银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星星一样。
古芸萩把银簪小心翼翼地别回头发上,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觉得安定了些,这像是她从家乡带来的唯一念想。
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她这样想着,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心里那点因未知而升起的恐慌,似乎被这深夜的暖意,悄悄抚平了些。
………
张婆婆的名字,是苏喻馨。
这个名字,还是她当姑娘时,读过两年书的父亲给取的。
只是村里的人,都习惯喊她张婆婆。
喊了快四十年,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苏喻馨三个字,该怎么在嘴里细细品了。
十七岁那年,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红布衫,坐着牛车,从山外的苏家坳,嫁到了石头村的张家。
丈夫叫张由志,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手背上的青筋,比田埂上的草还要旺盛。
新婚夜,红烛的光映着他黝黑的脸,他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苏喻馨当时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绣花帕子,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还是她连夜赶出来的。
第二年开春,她就给张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就是现在的老大张大山。
张由志抱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家伙,咧着嘴笑了一整天,干活时嘴里都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这小子,嗓门亮,以后准是个好劳力。”
他一边给孩子换尿布,一边跟苏喻馨说,笨手笨脚的,差点把孩子的腿给掰折了。
苏喻馨拍开他的手,自己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裹好,轻声道:
“哪能光盼着当劳力,得让他识几个字,别像咱这样,睁眼瞎。”
张由志挠挠头:
“听你的,你说咋着就咋着。”
之后的十几年,苏家坳来的苏喻馨,就成了石头村人人都认识的张媳妇。
她的肚子,也像吹了气的皮球,一年一个,从没空过。
老二张二河出生时,正赶上山洪,张由志在山上抢修河堤,是她自己咬着牙,喊来了接生婆。
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外面的雨正好停了。
她抱着浑身通红的小儿子,听见张由志从院外奔进来的脚步声,突然就笑了。
“是个小子。”
她对闯进门的丈夫说,声音还有些发颤。
张由志抹了把脸上的泥和水,凑过来一看,眼圈就红了:
“辛苦你了,喻馨,真的辛苦你了。”
再后来,老三张老实,四女儿张梅,五儿子张五娃,六闺女张莲,一个个都赶着趟儿,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落地生根。
家里的土炕,从最初的两人,慢慢挤成了一片。
吃饭时,七个碗在桌上摆成一圈,像朵盛开的花。
张由志总说:
“人多好,人多力量大,日子再苦,看着这一群娃,就有奔头。”
苏喻馨只是默默往他碗里夹一筷子咸菜,自己啃着没什么麦麸的窝头,轻声道:
“是啊,娃多了热闹,就是口粮紧点,我多挖点野菜就行。”
她知道,丈夫说的奔头,是要靠她一双巧手,和他一双硬肩,一点点扛出来的。
张由志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大姐嫁得早,在二十年前那场瘟疫里没了,连带着她那三个孩子,一起埋在了后山的乱葬岗。
二姐命薄,生小儿子时大出血,没撑过去,留下姐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半大的娃。
只有弟弟张由蔚,是个有出息的。
十五岁就跟着镇上的镖局走南闯北,成了个镖师,据说一手刀法耍得极好,能劈断空中飞的麻雀。
“三弟来信了。”
这天傍晚,张由志从镇上赶集回来,手里捏着一封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笑。
苏喻馨正在灶台前熬玉米糊糊,闻言抬起头:
“他说啥了?是不是又给娃们带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