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梁兰花,嫁到张家快十年了。
娘家在邻村,不算远,走着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下头有个弟弟。
大姐叫梁菊花,人如其名,性子温吞,像秋日里晒足了太阳的菊花,看着就暖和。
她嫁的是个秀才,姓周,我们都叫他周秀才。
记得大姐刚嫁过去那阵,日子过得紧巴。
周秀才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地里的活计啥也不会,家里就靠大姐纺线织布换点粮食。
我娘总背地里抹眼泪,跟我念叨:
“好好的闺女,咋就嫁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这往后日子可咋过?”
大姐每次回娘家,衣裳上总打着补丁,可脸上从来没带过愁容,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我忍不住问她:
“姐,你日子过得这么难,天天喝稀粥,咋还总笑呢?”
她就拿手帕擦了擦我嘴角的饭粒,轻声说:
“兰花,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心里舒坦?你姐夫待我好,知冷知热的,夜里我纺线,他就给我披衣裳,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这就够了。”
那时我不懂,总觉得日子得有粮有布才叫舒坦,光心里暖和填不饱肚子。
直到有回我去大姐家送粮,撞见周秀才正给大姐梳头发。
木梳在他手里笨笨的,梳得仔细,梳顺了一绺,就用红绳轻轻系上,生怕弄疼了她。
大姐坐在炕沿上,背对着他,肩膀轻轻颤着,不是哭,是笑呢。
周秀才一边梳一边说:
“菊花,等我中了举,就给你扯身最软的绸缎,红的绿的都来一匹,再给你打副银镯子,让你也尝尝穿金戴银的滋味。”
大姐回头瞪他一眼,眼里却全是笑,藏都藏不住:
“谁稀罕那些?我就盼着你别总熬夜,伤了身子,比啥都强。你要是累垮了,我穿再多绸缎也不舒坦。”
我站在门口,突然就懂了大姐的话。
原来日子好不好,真不在粮食多不多,在心里暖不暖,两个人能不能互相疼惜。
成亲第三年,周秀才真就中了举。
报喜的人敲着锣闯进村里时,大姐正在院里喂鸡,手里还攥着把米。
那人扯着嗓子喊“周秀才中举了”。
大姐手里的米“哗啦”撒了一地,鸡吓得扑棱棱飞,她自己却愣在那儿,像被定住了。
她愣了半天,突然蹲在地上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不像哭,倒像积攒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个出口,哭完了就浑身轻快。
周秀才从镇上赶回来时,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路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头发也乱得像鸡窝。
他把大姐从地上拉起来,用袖子给她擦脸,声音抖着,话都说不利索:
“菊花,我中了,我中了!以后再也不让你受苦了,天天让你吃白面馒头!”
大姐捶着他的胸口,哭着骂:
“谁让你不让我受苦了?我乐意!我乐意陪你吃窝窝头!你以为我跟你过,是图你中举吗?”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说这夫妻俩有意思,我却看湿了眼眶,心里又酸又暖。
后来周秀才去外地做官,大姐跟着去了。
临走前她来我家,给我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两匹细布,摸着滑溜溜的。
“兰花,这布你留着做件新衣裳,颜色亮,衬气色。你嫁得远,别总舍不得穿,该添新的就得添。”
我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姐,你到了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想着别人,让姐夫多疼疼你。”
她拍了拍我的手,笑得温柔:
“放心,你姐夫现在啥都不让我干,就怕累着我。对了,他总念叨着,说当年多亏了你送的那袋玉米面,不然他都熬不过那个冬天,让我一定谢谢你。”
我鼻子一酸,那点玉米面,在当时真不算啥。
可在他们心里,却记了这么多年,比金子还重。
二姐叫梁荷花,性子跟大姐截然相反,风风火火的。
像夏天池塘里往外冒的荷花苞,浑身是劲儿,说话嗓门也大。
她嫁的是个铁匠,姓王,打铁的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打出的镰刀能割三年不卷刃。
王铁匠人如其名,黑黢黢的,膀大腰圆,说话嗓门像敲锣,老远就能听见。
可他对二姐,却是掏心窝子的好,那温柔劲儿,谁看了都羡慕。
记得二姐刚嫁过去那年,王铁匠给她打了个银镯子。
样式不算精巧,是最简单的圈,可银料足,戴在手上沉甸甸的,晃一晃能响半天。
二姐天天戴着,干农活都舍不得摘,有人笑话她。
“一个铁匠的媳妇,戴啥银镯子?不怕磕坏了?”
二姐把眼一瞪,声音比谁都大:
“我男人给我打的,我乐意戴!我男人凭力气吃饭,干净!比那些游手好闲的强多了!”
王铁匠听见了,啥也没说,闷头回了铁匠铺,第二天就给二姐打了把小剪刀,小巧玲珑的,剪布比绣花剪子还利索,手柄上还刻了朵小荷花。
二姐拿给我看时,眼里的光比戴银镯子时还亮,得意得不行:
“你看你姐夫,嘴笨,不会说好听的,可心里有数着呢。我就随口说剪刀不好使,他第二天就给我打了把新的,你看这手艺,多精细!”
我笑着说:
“二姐,你这是修来的福气,姐夫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她“哼”了一声,嘴角却翘得老高: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男人,眼光能差吗?”
可二姐心里,也有块疙瘩,像根小刺,时不时扎一下。
成亲五年,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村里难免有人说闲话,背后指指点点的。
我娘急得到处求神拜佛,逢庙就进,见佛就拜,二姐自己也偷偷抹眼泪,常常对着别人家的娃娃发呆。
有回我去看她,见她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块小布,愣愣地发呆,眼神空落落的。
我走过去一看,那布上绣着个胖娃娃。
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一看就是刚学的,没少扎手。
“二姐,你这是……想啥呢?”
她慌忙把布藏起来,眼圈红了,声音有点哑:
“没啥,闲得慌,瞎绣着玩,看能不能学个新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