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晏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几乎要抵到床沿。房间里惨白的灯光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像一个跪伏赎罪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绝望。床上,陆予珩呼吸轻浅,手腕上的电子镣铐发出规律的、微弱的绿光,映着他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仿佛一件易碎的琉璃器,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陆清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只安静搁着的手只有寸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那电子镣铐的冷光,和他自己手背上狰狞未愈的伤口,形成了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无形的界限灼伤,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类似野兽哀鸣的呜咽。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癫狂的脑海里炸开,短暂的清明带来的是更深的刺痛。他抬起头,贪婪又痛苦地凝视着陆予珩的睡颜。这张脸,褪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的、易碎的安静,竟奇异地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重合了。
不是后来那个跪着求他、让他心烦意乱的陆予珩,而是更早的时候,早到一切都还没变得如此扭曲不堪的时候……
***
那年夏天,陆家老宅的花园里,蝉鸣聒噪。小小的陆予珩,大概只有五六岁,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小衬衫和背带短裤,像个精致却怯生生的娃娃。他总是试图靠近那个比他大几岁、独自坐在紫藤花架下看书的堂哥陆清晏。
陆清晏记得,自己那时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名义上的“弟弟”充满了不屑和抵触。他觉得陆予珩太软弱,太爱哭,那双总是水汪汪望着他的大眼睛里,带着一种让他烦躁的依赖和讨好。尤其是陆予珩的母亲——那个最终逼死他母亲的女人——每次看到陆予珩试图接近他时,脸上那种看似温柔实则带着炫耀和胜利意味的笑容,都让年幼的陆清晏感到一阵恶心。
“哥哥,”小陆予珩捧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甜的桃子,小心翼翼挪到他面前,声音软糯,“吃桃子,甜。”
陆清晏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冷冷地翻过一页书,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脏。”
小陆予珩举着桃子的手僵在半空,眼圈几乎是立刻就红了,但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洗过的,不脏。”
“我说脏就是脏。”陆清晏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属于孩童的残忍,“还有,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
小陆予珩的嘴唇哆嗦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看着陆清晏冰冷的脸,慢慢缩回了手,低着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尖,小声地、固执地又嘟囔了一句:“就是哥哥……”
陆清晏不耐烦地站起身,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的身高带着天然的压迫感。他一把打掉陆予珩手里的桃子,圆润的桃子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
“滚开。看见你就烦。”
小陆予珩看着地上脏掉的桃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转身跑开了,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委屈和无助。
陆清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跑远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得逞的快意,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其实看到了陆予珩刚才在树荫下,用小手帕把那颗桃子擦了又擦,才宝贝似的捧过来。他也知道桃子不脏。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伤害他,想要推开他,想要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划清界限,维护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源于母亲悲剧的仇恨和自尊。
类似的情景,在童年的岁月里不断重复上演。陆予珩像一只打不跑的小狗,每次被凶走,过不了多久,又会怯生生地、带着一点新发现的小玩意或是好吃的,再次尝试靠近。而陆清晏,则一次次地用冷漠、嘲讽、甚至偶尔的推搡,将他推开。他享受着那种掌控感,享受着陆予珩因他而起的情绪波动——哪怕是哭泣和委屈。
他似乎从未想过,那颗一次次试图靠近的、柔软的心,终有一天,会被他彻底冻僵,敲碎。
***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留下的是眼前这具苍白、安静、仿佛一触即散的躯壳。陆清晏跪在床前,浑身冰冷。那些童年时他施加于陆予珩的、微不足道的残忍,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枷锁,反噬回来,将他牢牢锁在这无间地狱。
他曾经不屑一顾的讨好,如今成了他疯狂渴望却再也得不到的奢求。
他曾经厌烦透顶的依赖,如今成了他耗尽手段也无法挽回的过去。
他曾经轻易就能打掉的桃子,如今变成了他穷尽心力也无法喂进去的汤药。
“呵……呵呵……”陆清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自我厌弃的苦涩。他抬起颤抖的手,这一次,没有犹豫,极其轻柔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陆予珩冰凉的手背。
皮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以为的报复和掌控,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指向自己的凌迟。
他看着陆予珩手腕上那个由他亲手戴上的电子镣铐,看着这间密不透风的囚笼,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这一切,到底囚禁了谁?
答案,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陆清晏缓缓俯下身,将滚烫的额头抵在陆予珩冰凉的手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向他早已失去的神明忏悔。但他知道,有些伤痕,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愈合。
就像童年那个夏天,那颗滚落泥土、再也无法捡起的桃子。
就像现在,这只冰冷沉默、再也无法给予回应的手。
他维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在惨白的灯光下,一动不动。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被绝望彻底填满的囚笼分毫。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