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寺的晨露刚打湿西厢房的窗纸,柳砚秋的狼毫突然顿在纸上宣纸上“洛神”二字竟渗出胭脂色,像极了昨夜墨卿鬓边那抹将散的红。他猛抬头,案上旧墨盒空着,砚台里的墨却在自行转圈。
青州城西的法华寺,荒废了足有三十年。
柳砚秋住进来的那年,刚满二十。他生得眉目清癯,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带着点疏离,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据说他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因家道中落才避居荒寺,靠给城里的书铺抄书度日。寺里的和尚早跑光了,他便自己打扫出西厢房,铺了层稻草当床,案头摆着砚台、毛笔,还有那方用锦盒盛着的旧墨。
每日天未亮,柳砚秋便起身抄书。他抄得极慢,一笔一划都像用尺子量过,连涂改都透着股执拗,错了字,必用小刀轻轻刮去,再用细砂纸磨平,绝不苟且。抄到日头偏西,他会对着那方旧墨发愣,手指摩挲着墨上的冰裂纹,像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日抄《洛神赋》,写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时,笔尖突然顿住。窗外的老梅树不知何时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倒让他想起幼时家里藏的《洛神图》,画中女子的衣袂,便像这梅枝般舒展。
公子好笔力。
细润的声音突然从窗外飘进来,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柳砚秋猛地抬头,眼镜都滑到了鼻尖,只见梅树下立着个女子,穿件素白的襦裙,裙摆扫过枯叶,竟没沾半点尘埃。她的头发松松挽着,鬓边簪着支墨玉簪,玉色温润,倒与案上的旧墨有几分相似。最奇的是她手中的狼毫笔,笔杆泛着暗红色,像是用了多年的老物件。
你是何人?柳砚秋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疏离,手却下意识按住了案上的锦盒。荒寺少有人来,这女子来得蹊跷。
女子轻笑,眼尾弯起时,竟与他抄到的,明眸善睐,四字重合。妾名墨卿,她缓步走进厢房,裙摆擦过门槛,没发出半点声响,闻公子夜夜与墨为邻,特来叨扰。
柳砚秋这才发现,她的袖口沾着点墨渍,像是刚研过墨。他皱了皱眉,正想赶人,却见墨卿走到案前,指尖轻轻点过他抄到的“惊鸿”二字:公子抄这两句时,心里想的,该是幅画吧。
他一怔。这女子竟能看透他的心思。
前朝的仇英画《洛神赋》,墨卿自顾自坐下,拿起案上的旧墨,在指间转了转,总爱在洛神的衣袂里藏片梅瓣,说是取‘雪中惊鸿’之意。公子方才停笔时,目光落在梅树上,可不是在想这个。
柳砚秋的脸微微发烫,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他自幼爱画,只是家道中落后再没碰过画笔,这份念想,原以为早被柴米油盐磨没了。
你……认得前朝画师,他试探着问。
墨卿将旧墨放回锦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它:何止认得。倪瓒洗砚的清泉,我曾用它研过墨,唐寅画仕女时蘸的桃花汁,我闻过它的香。”她抬头看他,眼里像盛着墨汁,浓得化不开,公子若不嫌弃,今夜我为你研墨如何。
柳砚秋没应声,却默默将砚台推了过去。
那夜,墨卿研的墨格外黑亮。她研墨的姿势极美,手腕轻转,墨锭在砚台里打着圈,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柳砚秋抄书时,总忍不住抬头看她,看她垂眸时眼睫投下的阴影,看她指尖沾着的墨渍,看她鬓边的墨玉簪在烛火下流转的光。他忽然觉得,这荒寺的寒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自那以后,墨卿每夜必至。
柳砚秋抄书,她便研墨,抄累了,她便讲些画坛轶事。说徐渭画葡萄时如何狂放,墨汁溅到衣襟上也不在意,说文徵明写小楷时如何谨慎,写坏一字便整页重写。柳砚秋起初只是听着,后来也会插言,说自己觉得《富春山居图》的山岚该用淡墨晕染,说《韩熙载夜宴图》的烛火该多几分暖意。
公子懂画。墨卿总是笑着说,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
他渐渐对这女子放下了戒心。他知道了她爱喝微温的茶水,知道了她见不得案上有灰尘,知道了她提起前朝画师时,语气里总带着点怀念,像在说故去的亲人。而墨卿,也知道了他抄书是为了攒钱买支好画笔,知道了他枕下藏着半张幼时画的梅枝,知道了他看似疏离的性子下,藏着颗怕被人看穿的敏感心。
一日,柳砚秋抄完《兰亭集序》,见墨卿正对着空砚台发怔。她的脸色比往日淡了些,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连鬓边的墨玉簪都失了光泽。
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墨卿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无事。可她研墨时,手腕竟微微发颤,墨锭在砚台里划出刺耳的声响。
柳砚秋心里发紧。他想起这几日自己换了新墨,城里的书铺嫌旧墨磨出的字不够黑,特意送了几锭新墨来。他怕墨卿累着,便没再用那方旧墨,难道。
是因为我没用那方旧墨,他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墨卿的肩膀抖了抖,终是垂泪:公子既已知晓,妾也不必瞒了。她抬手抚过鬓边的墨玉簪,玉簪竟慢慢变得透明,妾本是那方旧墨所化,前朝画师临终前,将毕生画魂注入墨中,才让妾有了灵识。公子日日用旧墨,便是在养妾的魂,如今换了新墨,妾的灵识快要散了。
柳砚秋只觉心头一沉,像被巨石压住。他猛地打开锦盒,取出旧墨往砚台里按:“我用!我现在就用。
墨锭触到砚台的刹那,墨卿的脸色果然红润了些,眼里的光也亮了。可柳砚秋看着那方日渐消瘦的旧墨,心里却像被针扎着旧墨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墨卿该怎么办。
他开始故意放慢抄书的速度,磨墨时也格外省着用。可旧墨还是一点点变薄,像被岁月啃噬的月光。墨卿看在眼里,夜里研墨时,总会悄悄多磨些,让砚台里的墨总保持着盈满的状态。
别省着。她轻声说,指尖抚过他因焦虑而皱起的眉,能遇公子,妾已无憾。
柳砚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块浸在水里的墨锭。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他留不住家道,留不住亲人,如今连这偶然闯入的墨魂,都留不住。
中秋那晚,月色格外清冽。
柳砚秋没抄书,案上摆着壶温热的酒,两只粗瓷酒杯。墨卿换了身墨色的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梅枝,竟与他枕下那半张画的笔法如出一辙。
公子可知,前朝画师临终前,最遗憾的是什么,墨卿为他斟酒,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
柳砚秋摇头。
他说,一生画了无数美人,却没为自己画过一幅。墨卿的声音很轻,妾托身墨中百年,见过无数画笔,却独爱公子的字,你的字里,有画魂。”
他的心猛地一颤。
墨卿拿起案上的旧墨,只剩薄薄一片,像张即将碎裂的蝉翼。她将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最后一点墨汁浓稠如漆。公子,她执起他的手,将狼毫笔递到他指间,为妾画张像吧。
柳砚秋的手抖得厉害。他多年未作画,此刻却异常清醒。他蘸了墨,在宣纸上缓缓落笔,先画梅枝,再画月下的女子,画她素白的襦裙,画她鬓边的墨玉簪,画她眼尾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画得极慢,每一笔都像用尽了毕生力气,墨汁落在纸上,竟渗出淡淡的胭脂香。
画成时,鸡已鸣晓。墨卿的身影变得透明,像宣纸上快要淡去的墨痕。她走到画前,指尖轻轻点过画中自己的眉眼:公子且记,若遇画中仙,便是妾归来。
话音未落,她化作一缕青烟,悠悠渗入砚台。案上的旧墨,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个浅浅的墨痕,像滴未干的泪。
柳砚秋抱着那幅画,坐了整整一天。寺里的秋风吹过,卷起案上的宣纸,他忽然抓起笔,在画的留白处题字:墨魂梅影,岁岁相逢。
次年开春,柳砚秋去城里送抄好的书,路过一家旧货摊时,被幅残画绊住了脚步。画是绢本的,边角已磨损,却能看出是前朝的笔法,画中女子立于梅下,素衣胜雪,手中狼毫笔正滴着墨,眉眼竟与墨卿一般无二。
这画……他声音发颤。
摊主是个瞎眼的老头,笑道:客官有眼光,这是前几日拆旧屋时从梁上掉下来的,说是法华寺的老物件。
柳砚秋买下画,一路狂奔回寺。他将画悬在西厢房的墙上,正好对着案头的砚台。夜里研墨时,他忽然发现,画中梅枝上,竟多了朵含苞的花。
他心头一动,取过狼毫笔,蘸了新磨的墨,在画旁添了片梅叶。
第二日,画中那朵花苞竟绽了半开。
柳砚秋这才明白墨卿的话,她从未离开。她以画为魂,以墨为骨,在他的笔端,在他的念想里,静静等着。
往后的日子,他依旧抄书,却多了件事:每日为画添一笔。添朵梅,添片云,添只停在枝头的鸟。画中的梅枝日渐繁茂,画中的女子眉眼,也越来越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中走出,笑着说:公子,该研墨了。
有次城里的书铺老板来取书,见了那幅画,惊叹道:柳先生,你这画里的墨,怎么总带着股胭脂香。
柳砚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融了冰的湖面,漾着暖意。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研动砚台里的墨,墨香弥漫开来,恍惚间,似又听见那句低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画中的梅枝上,新绽的那朵花,正对着他,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