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深处的黑风口，藏着棵成了精的老槐树。树干要三个壮汉合抱才围得住，枝桠横斜着遮了半座山，最奇的是树心空了个洞，风穿过去时呜呜咽咽，像有人在哭。山民都说这树通灵性，可没人敢靠近，光绪年间，有伙盗墓贼想砍它做棺木，斧子刚落下，树洞里就淌出红水，跟血似的，那伙人当晚就摔死在山崖下，尸体被野狼啃得只剩骨头。
这年深秋，黑风口来了队奇怪的人马。领头的是个穿藏青棉袍的中年人，面色蜡黄，咳嗽不停，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汉子，还有个抱着药箱的郎中，最末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岁，怀里紧紧揣着个红布包，怯生生地攥着中年人的衣角。
当家的，这鬼地方连条路都没有，怕是走错了。一个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霜气，语气发怵。
中年人捂着嘴咳了阵，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摆了摆手：错不了，李瞎子说，翻过黑风口，往南走三天，就是药王爷的庙，那里的‘还魂草’能治我的病。
小姑娘仰起脸，冻得通红的鼻尖沾着雪粒：爹，我冷。
中年人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冰凉：阿秀乖，到了庙上，爹就好了，咱就回北平城，给你买糖人。他说着，眼神却暗了暗——北平城里的仇家还在追杀他们，若不是这场咳血病拖得他走投无路，谁会来这吃人的深山。
天擦黑时，雪下得紧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一行人在密林中绕来绕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四周除了树就是石头，连只飞鸟都看不见。
当家的，不对劲，另一个汉子突然喊道，这石头我早上见过，咱咋又绕回来了。
中年人心里一沉，抬头望了望，天阴得像块黑炭，连太阳的影子都找不着。他强撑着站稳，从怀里掏出个罗盘，指针却疯了似的乱转，根本定不了向。
是鬼打墙，郎中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这黑风口邪乎得很，我早说过不能来。
闭嘴！中年人喝住他，胸口又一阵发闷，咳得更厉害了，再嚷嚷，我先把你扔下山喂狼。
阿秀吓得往爹身后躲，小手却摸到了怀里的红布包，那是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平安符，里面包着半块玉佩。她小声说：爹，那边有棵大树，咱去躲躲雪吧。”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远处立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枝桠在风雪里张牙舞爪，正是那棵老槐树。汉子们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个搓着手：当家的，这树邪性得很，咱还是找别处吧。
除了它，还有别处能躲？中年人咳着喘道，去看看。
走近了才看清，老槐树的树干上裂着道大缝，像张咧开的嘴，树洞里黑黢黢的，不知有多深。风雪灌进树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爹，它在哭。阿秀拉了拉中年人的衣角。
中年人没理她，只盯着树洞看了半晌，突然对着槐树作揖，声音沙哑：老树仙，晚辈周明远，带着小女和伙计，想借您这地方避避风雪。若能指条出路，日后定当备厚礼答谢。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卷着雪沫子砸过来，老槐树的枝桠“咔嚓”响了一声，最粗的那根主枝竟慢慢垂了下来，指着南边的方向，枝头上还挂着片没掉的枯叶，在风雪里摇摇晃晃。
周明远一愣，那两个汉子更是吓得腿肚子转筋：当、当家的，它动了。
别慌。周明远按住狂跳的心脏，又作了个揖，仙树是说，往南走。
老槐树没再动，那根主枝就那么垂着，像只伸出的手。周明远咬了咬牙：就听仙树的，往南走。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树枝指引的方向走，说来也怪，刚才还辨不清的路，此刻竟隐约显出条被人踩过的小径，雪地上还留着模糊的兽蹄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风雪渐渐小了，前头竟出现了个山坳，坳里有间破庙，庙门虽塌了半扇，却能遮风挡雪。
真有庙！汉子们喜出望外，奔着破庙就去了。
周明远却回头望了望黑风口的方向，老槐树的影子早被风雪吞没。他心里犯嘀咕：这树当真有灵。
破庙里积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些干草。郎中生了堆火，众人围坐着取暖，阿秀靠在周明远怀里，很快就睡着了，怀里的红布包硌得他胸口发疼。
当家的，这树怕不是啥好东西吧，一个汉子往火里添了根柴，山里的老人们说，成了精的东西都要讨祭品。
周明远没说话，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咳嗽声也停不下来。郎中赶紧给他号脉，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先生，您这脉象……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周明远闭了闭眼，苦笑一声：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把阿秀送到南边的姑妈家，她手里的玉佩能换些盘缠。
正说着，庙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众人吓了一跳，举着火把一看，竟是只肥硕的山兔，脖子上还留着牙印，像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却整整齐齐摆在门口。
这，这是啥意思，汉子们面面相觑。
周明远盯着山兔看了半晌，突然明白了：是老槐树送来的，它怕我们饿死。
那晚，他们烤了山兔，肉香飘满了破庙。周明远没吃多少，却觉得胸口的憋闷轻了些，竟安稳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众人走出破庙，发现门口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串脚印，从南边延伸过来，又往更南的方向去了，脚印清晰得像是有人特意踩出来的。
是往药王爷庙去的路，郎中指着脚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周明远却望着黑风口的方向，对着老槐树的位置深深鞠了一躬。他让阿秀把怀里的红布包取出来，掏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了破庙的供桌上：仙树，这点东西不成敬意，权当谢礼。
阿秀舍不得，拉着他的手：“爹，这是娘留的……”
“娘知道了，会乐意的。”周明远摸了摸她的头，“咱欠仙树的情，得还。”
一行人顺着脚印往南走，果然在第三天找到了药王爷庙。庙里的老道给周明远诊治，说他的病虽重，却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那“还魂草”配上几味药材，慢慢调理就能好。
半年后，周明远的病大好了，带着阿秀回了北平。仇家不知为何，竟没再找他们麻烦。他派人回黑风口答谢老槐树，去的人却带回个消息：那棵老槐树在他们走后第三天，树心突然流出好多红水，整棵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全落光了，像是耗尽了精气，可那根指引方向的主枝，却直挺挺地指着南方，直到来年开春，才慢慢垂了下来。
又过了十年，阿秀长成了大姑娘，嫁给了个做茶叶生意的小伙计。成亲那天，她特意让丈夫陪她回了趟黑风口。老槐树依旧立在那里，只是树干更粗了，树洞里长出了丛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像极了她当年怀里的红布包。
阿秀对着老槐树磕了三个头，从袖中掏出个新绣的荷包，里面装着那半块玉佩——当年派去的人又把它取了回来，说老道讲，仙树不要俗物，只念那份心。
风穿过树洞，呜呜咽咽的，这次听着却不像哭，倒像是笑。阿秀摸着粗糙的树皮，突然明白：有些恩情，不用金不用银，记在心里，就是最好的报答。而那棵老槐树，怕是早就知道，她爹的病能好，靠的不是什么还魂草，是绝境里那点不肯认输的念想，和陌生人递来的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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