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绾青,在城南“锦绣坊”做绣娘的第五年,才敢碰那个老茧。
茧藏在织坊最里层的樟木箱里,覆着层薄灰,像颗被遗忘的珍珠。坊主陈婆说,这是前朝绣娘的魂结的,三百年了,摸不得,碰不得,尤其不能沾血。可那天我绣嫁衣的并蒂莲时,银针突然打滑,指尖被刺破,血珠滴在茧上的瞬间,竟渗出缕银丝,像活的一般,缠上我的指尖。
夜里,我正对着那缕银丝发怔,它突然在烛火下舒展开来,化作个穿素纱衣的女子。她发如泼墨,未施粉黛的脸上,眉眼间带着股韧劲,像初春刚抽芽的竹。“姑娘别怕,”她声音轻得像蚕啃桑叶,我叫素微,被困在茧里三百年了。
我攥着手里的绣花针,指节泛白。陈婆说过,织坊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月圆夜,总能听见丝线断裂的声音。“你……你真是前朝的绣娘。
素微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烛火:我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她飘到绣架前,指尖抚过那件未绣完的嫁衣,这针脚,像极了我当年的手法。
她教我织一种奇怪的丝。那丝要用晨露浸过的蚕丝,混着月光下的蛛丝,最关键的是,要对着丝说心底的话。这叫同心丝,素微的指尖在丝线上轻轻一点,丝线竟泛起粉光,“能系住两个人的命,哪怕隔着生死。
我听得入迷,忘了陈婆的警告。你当年,是用这丝绣嫁衣吗?
素微的眼神暗了下去:我没等到穿嫁衣的那天。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发哑,我与画师沈砚秋相恋,他说等他进京考中状元,就用八抬大轿娶我。他走的时候,我给他绣了支丝帕,上面绣着‘待君归’三个字。
她织着沈砚秋的衣,从春到冬,从青丝到白发。可他再也没回来。直到有天,邻村的货郎说,京城的状元郎沈砚秋,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红绸从街头铺到巷尾。我不信,素微的指尖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丝线上,我接着织,织到最后,丝线缠成了茧,我也跟着困在了里面。”
我心里发酸,忍不住说:或许……或许他有苦衷。
素微摇头,素纱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可我还是偷偷将她的同心丝织进嫁衣。城南的李小姐要嫁去邻县,她总哭着说,新郎要去从军,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我把同心丝织在她嫁衣的袖口,盼着这丝能护他平安。
谁知三天后,李小姐的丫鬟哭着跑回织坊:我家小姐疯了!新婚夜里,她总说梦见个穿青衫的画师,跪在地上哭,说等我,再等等我。
陈婆拄着拐杖,把我拉到樟木箱前,掀开盖子的瞬间,我看见那老茧上,竟裂开道细缝。“我就知道你不听话,她气得发抖,这同心丝,哪是系命的,是系怨的!素微的怨气缠在丝上,穿嫁衣的人,都会被她的执念缠上。
我吓得后退,撞翻了绣架。那件李小姐的嫁衣掉在地上,袖口的同心丝竟像蛇一般扭动,缠上我的脚踝。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连发生。城西的张姑娘嫁入豪门,新婚夜梦见青衫画师在雨中奔跑,手里攥着支撕碎的丝帕;城北的赵姑娘嫁给青梅竹马的书生,梦里却总有个声音问:你说的永远,是多久。
陈婆把所有嫁衣都锁了起来,不准我再碰针。再这样下去,锦绣坊要被你毁了。她用桃木簪在我眉心点了点,“这是驱邪的,别再被那妖物缠上。
可素微每晚都来。她不再教我织丝,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我拆那些绣了同心丝的嫁衣,眼神像被雨水打湿的蝶。你看,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嘲讽,“这就是人心,说变就变。
我心里憋得慌,忍不住反驳:不是所有人都像沈砚秋!李小姐的夫君在边关打了胜仗,托人带信说此生只爱她一人’,张姑娘的丈夫虽娶了她,却把陪嫁的铺子都写了她的名字,赵姑娘。
那又如何?素微打断我,素纱衣突然变得透明,他们不过是没遇到更好的,一旦有机会,照样会负心。
就在这时,织坊的门被推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嬷嬷走进来。她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揉皱的纸,手里却捧着个精致的木盒。陈掌柜,她声音抖得厉害,“我来取三日前订的嫁衣,给我家小姐的曾孙女。
陈婆刚要拒绝,老嬷嬷的目光落在我鬓边,那里还缠着缕同心丝。她突然哭了,老泪纵横:“这丝……这丝像极了我家小姐的。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半支褪色的丝帕,上面绣着,待君归,三个字,只是“归”字的最后一笔,像是被泪水晕开了。“三百年前,我家小姐是绣坊的绣娘,叫素微。老嬷嬷的手指抚过丝帕,“她等的画师沈砚秋,是我家小姐的先祖。
我和素微都愣住了。
沈公子没负她,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考中状元后,拒绝了尚书的女儿,骑着马往家赶,却在渡淮河时遇上了翻船。捞上来的时候,他怀里还揣着这支丝帕,帕子上的血,是他咬破手指写的‘等我’。
素微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素纱衣上渗出点点银光,像谁在哭。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货郎说他娶了尚书的女儿。
那是尚书故意放的假消息,老嬷嬷从木盒里拿出幅残画,画中是个穿素纱衣的女子在织丝,眉眼竟与我有七分像,沈公子的书童说,他怕素微等不及,特意请画师画了这幅画,说‘见画如见人’。
樟木箱里的老茧突然震颤起来,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里面露出半幅画。那画与老嬷嬷的残画拼在一起,正好是素微在织丝,而沈砚秋站在她身后,正为她描眉。画的角落,题着行小字:与素微,共赴此生。
他不是负我,素微的声音里带着释然,泪水落在丝帕上,竟凝成颗颗珍珠,“他把我画进了画里,带着画走了。
老茧彻底裂开时,无数同心丝从里面涌出来,缠上那幅画。画中的沈砚秋突然动了,伸手握住素微的手,两人的身影在画中渐渐融合,化作朵并蒂莲。我鬓边的银丝慢慢淡去,像雪融在暖阳里。
老嬷嬷捧着画,哭得像个孩子:三百年了,小姐终于等到他了。
后来,我仍在锦绣坊绣嫁衣,只是不再织同心丝。陈婆说,素微的怨气散了,织坊里再也听不到丝线断裂的声音。有次我给对新人绣嫁衣时,发现针脚里竟缠着缕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新娘穿上嫁衣的那天,红盖头下突然传来轻笑:绾青,你看,这丝真的系住我们了。
我抬头望向天空,仿佛看见素微和沈砚秋的身影,在云端相视而笑。而那件嫁衣的衣角,不知何时多了半朵茧,茧上爬着只蝶,翅膀上的纹路,像极了,待君归,三个字。
陈婆说,那是素微在告诉后来人,这世间的爱,从来都不是谎言,只是有时,它来得晚了些,却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