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粒正往喉咙里钻!我攥着薛婆婆给的盐袋,看她被吊在晒盐架上,蓝布衫浸着汗,皱纹里渗出血珠,却对着干涸的黄河笑:水要来了,带着盐......风突然卷着盐粒打在脸上,像谁在哭。
黄河的水,到盐滩村这儿拐了个弯。滩涂一眼望不到头,白花花的盐晶在日头下闪着光,像撒了满地碎银子。村里人世世代代靠这盐滩过活,日出起身,日落歇脚,日子过得就像滩上的盐,平淡却有滋有味。
薛婆婆住盐滩最边上的土坯房。房顶盖着茅草,墙根爬满碱花,远远瞧着,像块被岁月腌透的老咸菜。她没儿没女,脸上的皱纹比黄河的浪痕还深,手里总攥着个竹篓,竹篾编的,边儿磨得油亮,是她拾盐的家当。
村里人都喊她“盐婆婆”。倒不是因为她姓薛,是她晒的盐,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暖。别家晒的盐发苦发涩,她晒的却带点回甘,像悄悄掺了糖。有年冬天,村东头狗剩娘怀不上娃,躺炕上哭天抹泪,薛婆婆端来碗盐水,说:“喝了吧,能暖身子。”狗剩娘喝完没几天,真就有了身孕。打那以后,谁家有难处,都爱找薛婆婆讨把盐,说沾沾她的福气。
盐婆婆的盐来得不易。天不亮就背竹篓去滩上,弯腰拾那些嵌在泥里的盐晶,手指被盐碱蚀得裂着口子,渗出血珠,在白盐上晕开点点红。有人心疼她:“婆婆,歇着吧,我们给您送盐来。”她总摆摆手,咧开没牙的嘴笑:动一动,暖和。
只有村西头的老支书知道,盐婆婆不是普通老人。那年他还是个娃,黄河发大水,浊浪滔天,淹了半个村子。他趴在块门板上,眼看要被卷进漩涡,突然见个穿蓝布衫的女子,背个大盐袋,踩着水朝他游来。女子把盐袋往他怀里一塞:“抓牢了,盐沉,能稳住。”后来他才晓得,那盐袋救了不少人,而那女子,正是年轻时的薛婆婆。
婆婆,您年轻时水性是不是特别好,这天,支书的孙子小石头蹲在薛婆婆身边,看她把盐晶摊在苇席上晒。小石头才十岁,眼睛亮得像滩上的盐粒,总爱缠着问东问西。
薛婆婆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望着远处干得裂了缝的黄河故道,叹口气:“水这东西,能载船,也能掀船。她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小石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石头咬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婆婆,给我讲讲五十年前的洪水吧,爷爷总说您是活菩萨。
薛婆婆没说话,只用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阳光落在她白发上,泛着银光,像滩上没化的盐。
那年夏天,天像破了个洞,一滴雨都没下。黄河的水一天天干下去,最后竟彻底断了流,河床裸露出干裂的泥块,像老人皲裂的手。滩上的盐结了层硬壳,用镐头刨开,里面的盐粒黑黢黢的,带着股土腥味,放嘴里,苦得人直皱眉。
村里的日子一下子难了。地里的庄稼旱死了,井里的水见了底,连带着盐也成了稀罕物。有户人家的孩子发了高烧,躺炕上胡话连篇,嘴里直喊“要吃带盐的粥”。孩子爹娘急得掉泪,在村里转了一圈,也没借到一勺盐。
去求求薛婆婆吧,”有人提醒,“她那儿或许还有。
孩子爹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薛婆婆的土坯房。薛婆婆正坐在门槛上,对着空竹篓发呆。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孩子娘哭红的眼,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孩子咋样了?”她站起身往屋里挪。屋里黑黢黢的,灶台上放着个破陶罐。薛婆婆颤巍巍拿起陶罐倒了倒,从里面倒出小半碗盐,白花花的,依旧带着暖意。
就这些了,”她把盐递给孩子娘,回去给娃熬粥,少放点儿,能提提劲。
孩子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薛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婆婆,您真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薛婆婆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快回去吧,娃等着呢。
谁也没料到,那碗带盐的粥,竟真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第二天一早,孩子就能下地跑了,指着天说:我梦见个白胡子老爷爷,给我撒了把盐,说我能好了。
这事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县里。县官是个出了名的贪官,听说盐滩村有“神盐”,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琢磨着,把这盐弄到手,既能讨好上面的官,又能发笔横财,何乐而不为。
三天后,县官带着十几个衙役,耀武扬威进了盐滩村。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缎官服,用马鞭指着村民们吼:谁是薛老婆子?把她的盐交出来。
村民们护着薛婆婆,挡在她身前:县官大人,那盐是救命的,不能给你。
放肆!县官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盐滩是朝廷的,盐自然也是朝廷的!谁敢阻拦,以抗旨论处。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推开村民,把薛婆婆绑了,吊在晒盐的架子上。太阳像个火球,烤得薛婆婆的蓝布衫都湿透了,可她脸上没半点惧色,只望着干涸的黄河故道,嘴角带着丝奇怪的笑。
薛老婆子,县官走到她面前,用马鞭指着她的脸,“说!你把盐藏哪儿了,说了,我就放了你,还赏你银子!”
薛婆婆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县官贪婪的脸,突然笑了,声音沙哑却有力:盐在土里,在水里,在人心窝里。你要,就自己去取。
你找死。县官被激怒了,扬起马鞭就要抽下去。
就在这时,天突然暗了。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黄风卷着沙砾,呼啸着扑过来。风里夹着无数细小的盐粒,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样疼。衙役们吓得捂住脸,县官也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往后退。
更让人惊怕的是,薛婆婆脚下的土地,突然“咕嘟咕嘟”冒起水来。那水先是细细一股,很快汇成小溪,清澈见底,泛着淡淡的盐光。溪水在阳光下蒸发,地上竟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晶莹剔透,比薛婆婆平时晒的还好。
盐,好多盐。县官看得眼都直了,也顾不上风大,扑过去就想抓一把。可他的手刚碰到盐粒,就发出一声惨叫,那些盐竟像烧红的火炭,烫得他手上起了燎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县官又惊又怕,指着薛婆婆吼,“是你搞的鬼!一定是你搞的鬼。
薛婆婆的身影在黄风里渐渐变得透明,像盐溶进了水。她看着惊慌失措的县官,又看了看围过来的村民,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好好守着盐滩,她的声音像风穿过芦苇,人心要是甜的,盐就不会苦。
话音落时,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化作无数盐粒,融入脚下的溪水中。溪水瞬间涨高,顺着干涸的河床朝黄河的方向流去,留下一路雪白的盐晶。
“她是黄河的盐神啊,”老支书突然哭喊起来,老泪纵横,“五十年前洪水,就是她背着盐袋救了全村人。她说过,她是黄河的女儿,要守着这方水土,守着我们啊。
村民们这才明白,为啥薛婆婆的盐总是暖的,为啥她能在大旱里变出盐来。原来她不是普通老人,是黄河派来守护盐滩村的神。
县官和衙役们早就吓得屁滚尿流,骑着马跑了,连掉在地上的马鞭都忘了捡。
没过多久,黄河真的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漫过滩涂,带来新的泥沙,也带来新的盐晶。等水退去,盐滩上又结出厚厚的盐,白得晃眼,带着淡淡的回甘。
村民们在薛婆婆住过的土坯房旁,盖了座小庙。庙里没有塑像,只有一个空竹篓摆在石台上,竹篓里总放着一把新晒的盐,洁白如雪。
每逢初一十五,村里人都会来庙里,往竹篓里添把盐。老人带着孩子,教他们认滩上的盐晶,说:“这是盐婆婆变出来的,要好好爱惜,不能浪费。”
小石头总爱蹲在庙门口,看竹篓里的盐。有天他问爷爷:爷爷,盐婆婆还会回来吗?
老支书摸了摸孙子的头,指着滩上的盐花笑:你看那盐粒,亮晶晶的,不是她在眨眼睛吗?你听那风声,沙沙的,不是她在跟我们说话吗?”
风拂过盐滩,带着淡淡的咸味,像薛婆婆的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土地。滩上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烁,像无数双眼睛,温柔地望着盐滩村的炊烟,年复一年,从未离去。
后来,盐滩村的盐出了名,不是因为有多好,是村里人总说,他们的盐里藏着人心的暖。有外地商人想高价买盐滩,村民们都摇头:不卖。这是盐婆婆留给我们的根,多少钱都不卖。”
小石头长大了,也学着薛婆婆的样子,每天去滩上拾盐。他晒的盐,也带着股回甘,村里人都说,这孩子身上,有盐婆婆的影子。
他常常坐在庙门口,对着空竹篓说话,像当年缠着薛婆婆的自己。婆婆,今天的盐晒得很好,张奶奶说要给她孙子做盐焗鸡。婆婆,黄河的水又涨了,带来了好多新盐晶。”
风吹过竹篓,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应着。小石头抬起头,看见滩上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烁,红的、白的、粉的,像撒了满地的星星。他知道,盐婆婆一直都在,在盐里,在水里,在每个盐滩村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