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的青溪镇,药香总缠着雨雾,在石板路上漫开。回春堂的学徒沈砚之,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采药,路过乱葬岗时,总爱多停片刻,不是不怕,是见不得那些曝露在外的骨殖,被野狗叼得七零八落。
这日清明刚过,沈砚之背着药篓往回走,脚边突然踢到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半副枯骨,指骨尤其细长,第三节指节处微微凸起,像常年握笛磨出的茧。骨殖被荒草缠得凌乱,指骨间还卡着片残破的笛膜,白得像霜。
也是个苦命人。他叹了口气,从药篓里翻出块备用的青石板,蹲下身将骨头一根根拾掇整齐。指骨、掌骨、臂骨……拼起来竟像个完整的左臂,只是腕骨处有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砸断的。他用草绳捆了束刚采的野菊,摆在青石板旁,又掬了捧新土盖住骨头,“安心去吧,往后没人再糟践你。
夜里守铺,沈砚之正低头碾药,忽闻窗外飘来笛声。那声音初时极轻,像春蚕啃桑叶,渐渐地染上了悲戚,呜咽着缠上窗棂,听得人心里发紧。他推开窗,月光泼了一地,巷口的老槐树下,立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手里握着支白骨笛,笛身莹白,正是用那半副枯骨的指骨拼成的。
“公子。”女子转过身,眉目清瘦,眼角有颗泪痣,像点在宣纸上的朱砂,“小女子苏落雁,谢公子收敛残骨之恩。”
沈砚之惊得后退半步,药碾子“哐当”撞在桌腿上:“你……你是那乱葬岗的。
“是,也不是。”苏落雁举起骨笛,笛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本是前朝教坊司的乐师,因不肯为奸臣吹笛祝寿,被他命人打断左臂,抛尸荒野。魂魄附在指骨上,困了三十年,直到公子为我敛骨,才得以脱身。”
沈砚之定了定神。他自小听先生讲过精怪之事,知道怨魂若遇善缘,也会报恩。“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
公子若不嫌弃,小女子愿以薄技相报。苏落雁将骨笛凑到唇边,轻轻一吹,笛声刚起,药铺后院突然传来“窸窣”声,沈砚之跑过去一看,原本蔫了的几盆珍稀药材,竟抽出了新芽,叶片上还挂着露水,鲜活得像是刚从山里挖来的。
“这……”他惊得说不出话。那几盆药是前几日暴雨淋坏的,掌柜的正心疼,说要扔了呢。
“我这笛声能聚灵气,药材听了,自然长得好。苏落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子且看着,不出三日,回春堂的生意定会好转。”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城西的张大户派人来,说要买下所有的陈当归,给老母亲补身子,价钱给得比市价高了三成。沈砚之刚把药包好,又有个妇人匆匆跑来,指名要那几盆“死而复生”的珍稀药材,说儿子咳得厉害,郎中说只有这药能治。
连着三日,药铺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掌柜的乐得合不拢嘴,拍着沈砚之的肩:小沈啊,你最近是不是求了什么神?咱们铺子里的药,竟比别家的灵验三分。
沈砚之没说破,只是夜里待掌柜的走了,便请苏落雁进屋坐。她总爱坐在窗边的竹椅上,骨笛横在膝头,说些前朝的乐事:“那时教坊司的梅花开得正好,我和姐妹们总在花下斗笛,谁输了,就罚去给守门的老卒送桂花糕。
沈砚之静静听着,有时会泡杯热茶递过去,明知她喝不了,却总忍不住。月光落在她身上,衣袂泛着淡淡的白,像随时会化作烟散去。
变故发生在半月后。县太爷的公子突然得了怪病,夜夜啼哭,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小脸憋得青紫,请来的郎中们都束手无策。县太爷急得团团转,贴出告示,说谁能治好儿子,赏银百两。
沈砚之见了告示,心里一动,回头问苏落雁:姑娘,那孩子的病。
是被冤魂缠上了。苏落雁的眉头微微蹙起,那冤魂死时未满周岁,怨气重,寻常法子镇不住。”她拿起骨笛,递给沈砚之,“你把这个送去,对着孩子吹一曲《安魂引》,保管有用。只是这笛音耗灵气,我怕是。
我不送,沈砚之把笛推回去,“姑娘因我才得以安稳,怎能让你耗损灵气。
苏落雁笑了,泪痣在烛光下闪了闪:“公子可知我为何被困三十年?不是因为残骨暴露,是因为心里憋着口气,奸臣害我,我却无力报仇。如今能为公子做点事,能救一条性命,这口气,也该散了。”
沈砚之拗不过她,只得拿着骨笛去了县衙。县太爷的公子正哭得撕心裂肺,他把骨笛凑到唇边,想起苏落雁教的调子,一吹,笛声初起时,孩子的哭声竟小了些;吹到中段,孩子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一曲终了,已睡得安稳,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匀匀的。
神了!真是神了,县太爷大喜,当即让人取来百两银子,“小先生年纪轻轻,竟有这等本事。
沈砚之拿着银子回到药铺,却见苏落雁的身影淡了许多,像蒙着层雾。“姑娘!”他冲过去,却差点穿过她的身子。
我没事。苏落雁的声音轻飘飘的,公子拿着这笔钱,开家自己的药铺吧,别总当个学徒。”
“我不开药铺,我只要你好好的。沈砚之的眼眶红了,“你说过要教我吹笛的,你说《春江花月夜》最难吹,要练三年才能成。
会的。苏落雁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冰凉的触感,却带着暖意,“等你把药铺开起来,我就来教你。
后来,沈砚之用那百两银子盘下了回春堂隔壁的铺子,开了家“砚安堂”。开张那天,他在柜台后摆了个青瓷瓶,里面插着野菊,和他当初摆在乱葬岗的那束一模一样。
夜里关了门,他总爱坐在窗边,摸着那支骨笛。笛声偶尔会自己响起,有时是《安魂引》,有时是《春江花月夜》,吹得越来越好,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一句句教。药材架上的药草,长得比以往更旺盛,连虫蚁都不近身。
有熟客问起:沈掌柜,你这铺子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药材总带着股清甜味。
沈砚之笑着指了指窗外:是风好,带着后山的灵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