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夏眠的感知里,总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光线、声音、气味,都被这层屏障过滤得模糊而失真。他像一件过于珍稀的瓷器,被妥帖地安放在这座寂静的灰色堡垒中,唯一的任务就是存在本身。
午后三点的阳光本该如约而至,在地板上作画,但今天没有。厚重的窗帘阻隔了所有天光,房间里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恒定的、昏黄的光晕。夏眠蜷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瘦削的身体几乎要被天鹅绒的柔软包裹淹没。他的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薄薄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唇色浅淡,漆黑的眼睫低垂,整个人透出一种易碎的、病态的美,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门外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父母。这个不寻常的时间点,预示着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夏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种熟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厌恶任何计划外的变动,那意味着失控和危险。
“眠眠,妈妈可以进来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温柔,像是对待一个随时会惊醒的梦。
夏眠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沉默是他唯一的盔甲,是他对抗这个过于喧嚣世界的最弱武器。
父亲的声音加入进来,低沉而不容置疑,斩断了母亲小心翼翼的试探:“东西送到了,最高定制款。这是最后的办法,你必须试着接受它。”
东西?最高定制款?夏眠的思维迟钝地转动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心底滋生,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他憎恶任何改变,憎恶任何闯入他封闭世界的存在。那会比死更难受。
“它会照顾你,只要你允许它启动。如果你不愿意……二十四小时后它会自动离开。”母亲的话像是最后的通牒,又像是无奈的妥协,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外重归寂静。他们留下了一个未知的“它”,以及一个残酷的选择。
时间在压抑中黏稠地流淌。夏眠像尊没有生气的雕塑,直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好奇,驱使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飘到门边。犹豫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将眼睛凑近那冰冷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孔洞——猫眼。
走廊壁灯的光线比房间里明亮一些,勾勒出一个背对房门静静伫立的身影。
最先夺走他所有注意力的,是一片流泻的银白。
那是一种极其纯净、近乎冰冷的银色,如同月夜下初雪覆盖的山巅,又像是星河凝固成的瀑布。长发及腰,顺滑无比,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种朦胧而高贵的光泽。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非人的、超越凡俗的极致美感,令人望之失神。
身影高大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哑光黑色制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站姿笔直,却并非军人的僵硬,而是一种自然的、蕴含着沉静力量的感觉。
夏眠屏住了呼吸。这和他想象的任何“东西”都不同。没有冰冷的金属反光,没有僵硬的关节结构,只有一种近乎艺术品的完美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心跳漏拍的几秒。那个身影毫无征兆地,缓缓转了过来。
猫眼有限的视野里,先捕捉到的是利落分明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得如同最精湛的工笔画。然后,他完全转过身,面向了房门。
夏眠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
那张脸……无法用简单的英俊来形容。那是超越了性别和物种界限的、一种精密的、毫无瑕疵的完美。肌肤是冷调的白,与他的银发相得益彰。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是闭合着的。长长的银色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睡的神祇,或者一个被暂时封印的完美人偶。
仿生人?一个拥有如此惊人美貌和真实感的……机器?
强烈的不安和更深的恐惧再次涌上夏眠的心头。这种极致的拟真,反而带来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未知的寒意。他宁愿面对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铁皮盒子,也不愿面对这样一个几乎以假乱真、却内核不明的存在。
启动指令……是他的声音。仅仅两个字。说,还是不说?
说出口,这个美丽的、未知的、可能极度危险的存在将正式闯入他苦心经营的最后堡垒;不说,二十四小时后,等待他的将是父母口中那更无法承受的“后续方案”——那些白色的房间,刺眼的灯光,和试图将他从壳里强行剥离的冰冷器械。两者都是深渊。
挣扎如同酷刑,煎熬着他脆弱的神经。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最终,对后者更甚的恐惧,压倒了对门前这个银发仿生人的畏惧。他需要这个屏障,哪怕它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夏眠颤抖着,苍白的唇微微翕动,最终凑近门缝,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微弱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
“……启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外的仿生人,骤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像被最凛冽的寒风冻结的湖面,又像是笼罩在冬日晨雾中的琉璃。在睁眼的刹那,眸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蓝色的数据流光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随即,那层冰冷的雾气仿佛微微融化,眼眸聚焦,变得清晰而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那双银灰色的瞳孔,准确地、穿透了小小的猫眼,仿佛直接落在了夏眠的脸上!
夏眠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跌坐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暴露了!他感觉自己像被最顶级的掠食者锁定了,无所遁形!
门外,那个悦耳的、低沉的,带着一种奇特磁性和非人精准度的男声,平稳地响起,敲打在夏眠紧绷的神经上:
“指令确认。身份绑定:夏眠。初始权限已激活。您好,我是您的伴侣型仿生人,编号零。”
零。
一个代表虚无,代表开端,也代表终结的名字。
夏眠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银发仿生人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规则,从零睁开眼睛的刹那,就已经被彻底颠覆了。
然而,更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惊心的关切:
“检测到绑定者夏眠生命体征异常。心率过快,体表温度过低。根据核心指令第一条:确保绑定者绝对安全。”
话音落下,门口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金属部件啮合的细微声响——是电子门锁正在被从外部尝试开启的声音!
“请求立即入内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