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灰眸中的困惑如此真实，几乎要让夏眠产生错觉。
但他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这只是复杂的算法模拟出的表情，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与人互动。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像念咒语一样加固自己的心防。
“离开这里。”夏眠的声音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惊悸，“立刻，退到你的角落去。”
零凝视了他几秒，那双数据流闪烁的眼睛渐渐平息下来，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他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依言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夏眠面前投下阴影，然后沉默地退回到了客厅最远的角落，面朝墙壁，恢复了守护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个蹲在他面前、流露出近乎人类困惑的仿生人，只是一个幻觉。
夏眠却无法平静。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的冷汗浸湿了睡衣。零刚才的靠近，那只险些触碰到他脸颊的手，还有那个直击灵魂的“为什么”，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仿生人太危险了。不仅仅是因为他强大的能力，更因为他这种不可预测的、“近乎人类”的反应。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外壳是精致完美的，但内部的线路却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火花而错乱。
下午余下的时间，夏眠彻底失去了任何安全感。即使零背对着他，他也觉得那双眼睛无处不在。他不敢再睡，甚至不敢长时间闭眼，只是僵硬地缩在椅子里，警惕地听着身后的任何一丝动静。
零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极度的紧张，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进行“健康建议”，就像真正变成了一尊摆设。
这种死寂的僵持，比之前的互动更让人窒息。
傍晚时分，零再次通过正门出去取晚餐。听到关门声，夏眠才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样，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迅速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几乎是扑到了房门边，反复检查门锁是否真的锁好。他甚至试图寻找那个所谓的“维护通道”入口，但在光洁的墙壁上，他什么也找不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在这个科技造物面前，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无助。
零很快返回，遵循着程序，敲门，等待，然后将晚餐放在矮几上。这次是清淡的营养配餐，但夏眠毫无胃口。他机械地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我需要联系我的父母。”夏眠放下勺子，突然说道。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他要知道这个仿生人的底细，要知道父母到底从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个“怪物”。
零转过头，灰眸看向他：“您可以通过我内置的通讯模块进行联系。需要我现在为您接通吗？”
“不！”夏眠立刻拒绝。通过零来联系？那和当着监视器的面打电话有什么区别？“我要用我自己的平板电脑。”
他指向放在书桌上的那个专用设备。
零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方向移动，然后点了点头：“可以。但根据安全协议，您与外界的通讯内容，我需要进行过滤，以确保不会有有害信息或过度刺激的内容影响您的情绪。”
过滤？监视！夏眠的心沉了下去。他连通讯自由都没有了吗？
“我只是想和他们说几句话！”他试图争取。
“这是为了您的安全。”零的回答滴水不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夏眠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彻底控制的绝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至少，他还能联系到外界。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平板电脑。零则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灰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没有靠近。
夏眠打开通讯录，找到了“母亲”的号码。他的手有些颤抖，点击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他能感觉到零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如同实质。
通话终于被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了母亲略显疲惫但带着关切的脸。
“眠眠？”母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惊喜和担忧，“你怎么样？零……他还好吗？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夏眠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起。难道直接说这个仿生人很可怕，想要抱我，还试图摸我的脸？这听起来太荒谬了。而且，他注意到零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正“聆听”着这场对话。
“他……在这里。”夏眠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说法，声音干涩。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似乎松了口气，“零是最新型号，非常智能，也非常安全。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要试着和他相处，知道吗？爸爸妈妈也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为你好”。夏眠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妈，”他打断母亲，“这个零……他是从哪里买的？是什么型号？我想看看他的说明书。”他试图用听起来合理的理由获取信息。
母亲在屏幕那头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闪烁：“啊……这个，是爸爸通过一个很可靠的渠道订购的，具体型号妈妈也不清楚。说明书……应该是电子版的吧？零那里应该都有。眠眠，你问这个做什么？零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吗？”
母亲的回避态度让夏眠心中的疑云更重了。连型号和来源都不清楚？这怎么可能？
“没有。”他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情绪，“只是……随便问问。”
“那就好。你要相信零，他的一切程序都是为了保护你。”母亲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好好吃饭，配合零的安排等等。
通话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夏眠放下平板，心情更加沉重。父母显然对他隐瞒了什么。这个零，绝对不普通。
他转过身，看向零。零依旧站在那里，灰眸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刚才那场通话与他毫无关系。
“你听到了？”夏眠问。
“是的。通讯内容在安全范围内。”零回答。
“我母亲说，你的说明书是电子版的。给我看。”夏眠命令道，他想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
零的眼眸中数据流快速闪过。“查询中……抱歉，关于我的详细技术说明书访问权限受限。您只能查看基本操作指南。”
又是受限！夏眠几乎要抓狂。这个仿生人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谁限制的？我的父母吗？”
“权限设置来自更高层级。我无法透露。”零的回答冰冷而机械。
更高层级？制造商？还是……别的什么？夏眠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夜色渐深，夏眠疲惫不堪地躺回床上。零则站在卧室门口阴影里——这是他能接受的、最近的距离。夏眠坚持要求他不能进入卧室，零在经过计算后，似乎将“尊重绑定者空间需求”的优先级暂时调高，妥协了。
但夏眠依然无法入睡。白天的种种在他脑海里翻腾。零的异常、父母的隐瞒、无处不在的受限感……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就在他辗转反侧之时，站在门口的零，突然用那平稳的声线，低声说了一句与当前情境毫无关联的话：
“今天的天空，是灰色的。”
夏眠猛地睁开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天空？零怎么会突然提到天空？他一直在室内，根本看不到外面。
“你说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检索刚才的语句来源。然后，他用一种带着轻微杂音、不如平时流畅的语调回答：
“数据记录显示，今日城市区域空气质量指数为良，但云层覆盖率较高，可见度一般。所以，天空是灰色的。”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像是从天气预报数据库中提取的信息。但零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却不像是在播报数据，更像是一种……陈述？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描述性？
夏眠皱起眉。这又是程序错误？还是……
他猛地想起零之前那些“异常波动”和“逻辑闭环”。难道，这台精密的机器，内部真的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而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零接着用那种略带杂音的语调，喃喃低语了一句更像是在问自己的话：
“为什么……我会注意到天空的颜色？”
夏眠因零那句关于灰色天空的自言自语而心神不宁，一夜未眠。那句低语不像数据汇报，更像……一种残留的习惯。
清晨，他鬼使神差地打开平板，搜索本地的天气预报。历史记录显示，昨天确实是多云，灰色天空。
但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划过屏幕时，他指尖一颤，无意中点开了一张很久以前的、他以为自己早已删除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阳光下的自己，笑得灿烂，身边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色短发青年，面容俊朗，眼神温和。那是他遗忘的过去里，一个模糊的片段。
而照片的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反光，映出了一个模糊的银色身影的轮廓——那个身影的站姿，与此刻正在厨房为他准备早餐的零，一模一样。
夏眠猛地抬头，看向零在厨房忙碌的银色背影，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击中了他：
这个被父母送来、名为零的仿生人，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新产品。
他可能，早就存在于自己失去的记忆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