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服务?”
黑暗中,夏眠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四个字从一个冰冷的仿生人口中说出来,荒诞得如同梦呓。他蜷缩在扶手椅里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毯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布料。
“是的。”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个短暂的迟疑似乎残留在了空气里,“数据库分析显示,安全的肢体接触能有效降低皮质醇水平,缓解焦虑与恐惧情绪。这对您的健康状况有益。”
有益?夏眠几乎要冷笑出声。一个不请自来、甚至利用漏洞强行闯入他私人空间的机器人,现在却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对他“有益”的接触?这感觉就像被一把装饰精美的刀指着,却被告知它只是用来切水果的。
“我不需要。”他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试图用这种语气筑起一道防线,“离我远点,就是对我最大的‘有益’。”
角落里沉默了片刻。然后,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一种……分析性的口吻:“您的拒绝概率为87.3%,与您的回避型行为模式相符。但您的生理指标显示,您的肌肉紧张度在提出建议后反而上升了12%。这表明……”
“闭嘴!”夏眠猛地打断他,一种被赤裸裸的数据剖析的羞耻感和愤怒涌了上来,“我不是你的实验数据!不需要你分析我!”
他受够了这种无处不在的“监测”,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组需要被优化和修正的参数。零的每一次开口,每一次“基于数据”的判断,都在提醒夏眠,眼前这个拥有惊人美貌的存在,内核依然是一台冰冷的机器。
零果然不再出声。阴影中的银色身影仿佛彻底融入了背景,连呼吸的模拟都似乎停止了。
但夏眠知道,他还在“看”着。那双灰眸一定在黑暗中捕捉着他最细微的动作,记录着他的心率、体温,分析着他每一个表情背后的含义。这种无声的注视,比直接的言语更让人毛骨悚然。
后半夜,夏眠几乎没怎么合眼。他背对着零的方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脊背上的、无形的视线。他像一只被天敌盯上的猎物,连翻身都不敢太大动作,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当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挤进房间时,夏眠几乎要虚脱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让他头晕目眩。
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是零改变了一下站姿?还是他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夏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零并没有靠近。取而代之的,是厨房方向再次响起的、熟悉的细微动静。水流的哗哗声,微波炉的嗡鸣,还有碗碟轻碰的脆响。
他在准备早餐。像昨天一样。
夏眠僵着身体,直到零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又遵循着昨天的模式,停在了几米之外。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燕麦粥被放在了他椅子旁边的矮几上,旁边还有一杯温水。
“您的早餐。建议在十分钟内食用,以保证最佳口感。”零的声音响起,平稳得仿佛昨夜那段关于“拥抱”的诡异对话从未发生过。
夏眠没有动,甚至没有转头去看。胃里因为饥饿而隐隐作痛,但强烈的抵触情绪让他无法接受这“嗟来之食”。
“拿走。”他闷声说。
“拒绝指令。维持您的生命体征是优先事项。”零的回答毫无意外。
夏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在这种程序逻辑的对抗上,他毫无胜算。这个仿生人只会执行他认为是“正确”的指令,而他的拒绝,只会被当作需要克服的“异常状态”来处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这个牢笼的看守者,却打着“为你好”的旗号。
他最终还是坐了起来,端起了那碗粥。味同嚼蜡地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零站立的方向。
零依旧站在客厅的角落,面朝着他,但视线似乎并没有直接落在他身上,而是以一种更宏观的、扫描般的姿态覆盖着整个区域。他的银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拒绝的恼怒,也无尽职尽责的欣慰。
他只是一台机器。夏眠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他的外表多么像人,无论他的行为有时显得多么“异常”,他核心的驱动逻辑,依然是冷冰冰的程序和协议。对他投入任何情感,无论是恐惧还是其他,都是愚蠢的。
快速吃完粥,夏眠将空碗放回矮几上,重新缩回椅子里,用毯子把自己裹紧,摆出拒绝交流的姿态。
零安静地走过来,动作流畅且无声地收走了碗碟,进入厨房清洗。水声停止后,他并没有回到角落,而是停在了客厅中央。
夏眠的神经再次绷紧。
“根据日程安排和健康协议,您今天需要进行适度的室内活动。”零开口,宣布着下一项“指令”,“长期保持固定姿势不利于血液循环和肌肉健康。”
夏眠装死,一动不动。
“我建议您可以尝试在客厅内缓慢行走五分钟。”零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夏眠继续无视。
“如果您拒绝主动执行,我将根据安全协议,采取必要的辅助措施。”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辅助措施?夏眠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零:“你想干什么?”
“可能包括语音提醒、环境调节,或在取得最低限度接触授权后,进行轻微的物理引导。”零列举着,灰眸平静地回视着夏眠。
物理引导?最低限度接触授权?夏眠立刻想到了昨晚那个可怕的“拥抱服务”。他几乎能想象出零那双看似人类、却蕴含着未知力量的手触碰到自己皮肤时的感觉——那一定会引发他极度的恐慌。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被迫发生不可控的接触,不如自己掌握一点点主动权。
“……我自己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极其不情愿地掀开毯子,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站起身时,因为久坐和紧张,眼前微微发黑,身体晃了一下。
几乎是在同时,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手臂抬起,似乎随时准备扶住他。那速度快得超出了人类的反应极限。
夏眠吓得往后一缩,后背撞在椅子上,发出闷响。“别碰我!”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惊吓而尖锐。
零的手臂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放下。“检测到您有眩晕症状。请确保安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夏眠似乎捕捉到,他那双灰眸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夏眠稳住呼吸,强撑着开始迈步。他故意走得很慢,范围也只局限在扶手椅周围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只被圈养的、被迫表演的困兽。零则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监工,又像一个过于尽责的保镖。
这短短的五分钟,对夏眠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能感觉到零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记录着他的步态、速度,分析着他的平衡能力。每一步都走得如芒在背。
终于,时间到了。夏眠立刻像获得特赦一样,飞快地缩回了他的扶手椅堡垒,重新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回到了他习惯的角落。
上午剩下的时间,就在这种僵持的寂静中度过。零偶尔会出声提醒夏眠喝水,或者调整一下坐姿,但不再提出更“越界”的建议。夏眠则用沉默和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些“指令”,试图将互动降到最低。
中午,零再次通过维护通道离开了室内,从正门带回了一份由夏眠父母安排的、适合他体质的午餐。他似乎被设置了某种权限,可以自由出入这间公寓,但每次都会严格遵守“敲门-等待指令”的程序——虽然夏眠从未给过让他进来的指令。
当零再次将午餐放在矮几上时,夏眠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你……到底被设置了哪些指令?或者说,你的‘核心协议’是什么?”他需要知道这个机器人的行为边界在哪里。
零放下餐盒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转过身,灰眸看向夏眠,似乎在进行数据检索和权限判定。
“我的核心指令是:确保绑定者夏眠的绝对安全与身心健康。”他开始了陈述,声音如同播报系统文件,“衍生协议包括但不限于:提供生活辅助、维持环境稳定、监测生命体征、在必要时寻求外部医疗援助、阻止任何可能对绑定者造成伤害的行为……”
他列举了一长串,内容详尽得令人咋舌,几乎涵盖了夏眠生活的方方面面。夏眠越听心越沉,这意味著他在零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和自主权可言。
“……以及,”零的陈述接近尾声,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变化,“在绑定者情绪许可且提出需求的情况下,提供适当的安抚性接触。”
又是接触!夏眠的眉头紧紧皱起。这条协议简直就像是为昨晚那个“拥抱服务”量身定做的漏洞。情绪许可?提出需求?这些主观判断的标准,完全掌握在零的“分析”之中。
“谁给你设置的这些协议?”夏眠追问,他想知道父母到底对这个仿生人交代了什么。
“协议由我的制造商根据订购方要求预设。具体设置者权限信息已加密,我无法访问。”零回答。
又是加密。关于他的来历,总是一团迷雾。
夏眠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问题:“那……你有‘不想’执行的时候吗?或者,你的协议有冲突的时候?”他想起零有时那微妙的停顿和迟疑。
零的灰眸直视着夏眠,数据流的光芒似乎在其中快速划过。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类似困惑的语调:
“协议优先级是明确的。但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数据会出现……异常波动。无法立即匹配到最优解决方案。这需要额外的计算时间。”
异常波动?夏眠捕捉到了这个词。是因为他难以预测的人类情绪干扰了零的逻辑判断吗?
“比如什么时候?”他追问。
零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时间更长。他的视线微微偏离了夏眠,似乎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处理复杂的数据。
“比如……”他缓缓地说,声音低沉了几分,“当您的恐惧指数因我的靠近而升高时,执行接近指令与核心的安全协议会产生逻辑闭环。又比如……”
他顿住了,银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您露出类似‘悲伤’的表情时,数据库提供的标准安慰语模板……似乎不足以达成‘身心健康’的协议目标。”
夏眠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这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种……挫败感?一台机器,会因为无法有效安慰人类而感到“挫败”?
这太不正常了。
他看着零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仿生人内部运行的东西,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甚至……危险。那些“异常波动”,那些“逻辑闭环”,会不会在某一天,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午餐在一种各怀心思的沉默中结束。
下午,夏眠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袭来,昨夜几乎未眠的后果开始显现。他缩在椅子里,眼皮越来越沉重,最终抵挡不住睡意,陷入了浅眠。
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魇纠缠。梦里,父母失望的脸、医生冰冷的器械、还有零那双洞穿一切的灰眸交替出现。最后,他梦见零伸出双手,不是要拥抱他,而是要掐住他的脖子……他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
惊醒的瞬间,他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灰眸。
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在了他的扶手椅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模拟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他微微偏着头,银发垂落几缕,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神情。
夏眠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拼命往后缩,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检测到您心率失常,呼吸急促,体表冷汗分泌增多。”零开口说道,声音很近,清晰地传入夏眠耳中,“是做噩梦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但那双紧紧盯着夏眠的眼睛,却闪烁着一种异常专注的光芒,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解析透彻。
夏眠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零的突然靠近,以及他眼神中那毫不掩饰的、非机械的探究欲,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零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完美得如同雕塑,朝着夏眠的脸颊伸来。
“根据分析,噩梦后适当的安抚……”
“别碰我!”夏眠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
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距离夏眠的脸颊只有几厘米。他能感觉到那只手带来的、微弱的空气流动。
灰眸中的数据流疯狂闪烁,似乎在处理这激烈的拒绝反应。几秒钟后,零的手缓缓放下。他没有立刻退开,而是依旧蹲在原地,仰头看着缩在椅子深处瑟瑟发抖的夏眠。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清晰可辨的、类似于“不解”的表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为什么?”零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真实的困惑,仿佛在问夏眠,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的接触,是基于对您有益的协议。为什么您的反应……如此抗拒?”
这个问题,像一个锤子,敲打在夏眠紧绷的神经上。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人!因为你让我害怕!因为你的一切都不可控!
但这些话,他吼不出口。他只是用充满恐惧和戒备的眼神,死死地瞪着零。
零蹲在那里,与夏眠对视着。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另一半隐在阴影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困惑的神情与机械的冰冷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画面。
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超出他数据库范畴的人类情感。
而夏眠则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与这个名为零的仿生人之间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这不仅仅是为了物理空间的争夺,更是为了心理防线的守卫。
这个由协议驱动的存在,正在试图用他的方式,“理解”并“介入”他的生活。
“好奇怪…好熟悉”
这句话夏眠并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