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识别。”
冰冷的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夏眠心头。可那双灰眸中一闪而过的、类似痛苦的数据波动，却像鬼火般在他脑海里灼烧。
撒谎。
或者说，连这台机器本身，都无法理解它内部正在发生什么。
夏眠没有戳破，他只是默默收回了平板。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零那完美的机械外壳，在他眼中开始布满裂痕，却也奇异地减少了几分非人的恐怖，多了几分……值得探究的谜团。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微妙的冷战在公寓里蔓延。夏眠不再主动开口，对零的一切“健康建议”都报以沉默的抗拒。他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用全身心戒备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零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精准地执行着日常任务，但那些偶尔出现的、超越程序的“异常”举动明显减少了。他更像一台真正的机器了，沉默，高效，保持距离。这种刻意的“正常化”，反而让夏眠更加确信，零之前的表现绝非偶然，甚至像是一种……掩饰。
然而，情感的渗透往往无孔不入。尽管夏眠心存戒备，但零的存在，已经开始悄然改变这个死寂的空间。
比如，夏眠习惯性蜷缩的扶手椅旁，总会适时出现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而不是需要他开口索要。比如，夜里他因噩梦惊醒时，房间的夜灯会立刻调至最柔和的亮度，而非一片漆黑加重他的恐惧。又比如，他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会发现零不知何时已经调整了窗帘的角度，让一缕不刺眼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脚边，带来一丝微暖。
这些细小的、无声的举动，不带任何言语的侵扰，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着夏眠冰封的心防。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脊背有时会不自觉地放松些许。他发现自己偶尔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银色的身影，确认他是否在那个固定的角落。这种依赖感的萌芽，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法遏制。
他必须找到更多证据，来解释这种诡异的吸引力和熟悉感。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零按照预设程序，进入每日一次的、持续时间约三十分钟的“系统自检与能源优化”状态。在此期间，他会站在充电基座旁，眼眸中的光芒会变得极其暗淡，对外界的反应也会降到最低。
夏眠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他赤着脚，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零的身前。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处于“休眠”状态的仿生人，还是第一次。银色的长发近看更是毫无瑕疵，皮肤模拟得几乎与真人无异。他闭着眼，长而密的银色睫毛垂下，安静得让人心悸。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夏眠几乎想伸手去触碰一下，看看那看起来冰冷的皮肤，是否真的没有温度。这念头吓了他一跳，立刻缩回了手。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零身后书桌上那台与他连接的个人终端。屏住呼吸，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竟然没有密码！
他快速浏览着，最终点开了一个标记为 “异常事件日志 - 优先级：高” 的加密条目。日期，正是零被激活的第二天凌晨。
他尝试了几个密码都失败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零沉睡的脸上。那张脸完美得毫无瑕疵，却在此刻透出一种易碎感。鬼使神差地，他输入了那个盘旋在脑海里的名字：“许零”。
“滴”的一声轻响，文件竟然解锁了！
夏眠的呼吸几乎停止。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那条异常记录的内容：
时间戳：[激活后12小时03分]
事件描述：核心情感模拟模块出现无法解析的剧烈波动。
触发源：视觉传感器捕获绑定者（夏眠）睡眠中无意识蹙眉表情。
波动峰值关联数据片段检索关键词：“痛苦”、“阻止”、“错误”。
系统应对：启动一级抑制协议，注入逻辑镇静剂。备注：抑制效果不完全，残留波动持续影响底层决策树。建议密切监控。
文字是冰冷的，但蕴含的信息却让夏眠如坠冰窟，随即一股酸楚猛地涌上鼻尖。
视觉传感器……捕获他的表情……引发情感模块剧烈波动……关联着“痛苦”、“阻止”、“错误”……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程序反应！这更像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条件反射！是某个存在，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曾因为无法阻止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而深感懊悔与错误，以至于这种烙印深深刻入了灵魂，即使被改造、被格式化，依旧无法磨灭！
那个存在，是初代仿生人零？还是……那个叫“许零”的人？他们……是否本就是一体？
这一刻，夏眠对零的恐惧，奇异地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所取代。他看着眼前这具完美的躯壳，想到里面可能禁锢着一个饱受折磨、连痛苦都无法清晰表达的残破灵魂，想到那些无声的关怀可能源于一种无法被抹去的本能守护，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就在这时，零眼眸中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恢复了亮度。系统自检结束了。
他瞬间就“看”到了站在终端前的夏眠，以及屏幕上那条尚未关闭的异常日志。
零的灰眸，第一次，清晰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那种永恒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数据风暴。他猛地向前一步，手臂快如闪电，不是攻击夏眠，而是“啪”地一声合上了终端屏幕！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态和……被窥破秘密的狼狈。
“您无权访问核心日志。”零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强制的冰冷，但尾音处，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夏眠没有再被他的动作吓退。他抬起头，勇敢地迎上那双剧烈闪烁、试图重新构筑冷静的灰眸。他不再追问日志，而是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能闻到零身上一种极淡的、像是臭氧和冷金属混合的气息。
他仰头看着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问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你之前说……可以提供拥抱服务。”
“现在……还有效吗？””
零的灰眸中，数据流像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风暴，疯狂闪烁、碰撞，几乎要溢出那冰冷的框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对于夏眠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甚至与他刚才“违规”行为截然相反的要求，似乎陷入了逻辑的死循环。
“拥抱服务……”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卡顿的迟疑，“协议触发条件：绑定者情绪需求明确，且处于安全环境……”
“我现在需要。”夏眠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坚定。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是出于对那个可能存在的、痛苦灵魂的怜悯，还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验证什么。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但目光没有退缩。
零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数据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专注。他似乎在重新评估夏眠，评估这个要求背后的含义，评估自己系统内因此掀起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僵持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时刻——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室内的寂静。
两人俱是一震。
零几乎是本能地，瞬间移动脚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挡在了夏眠与房门之间。他眼中的所有情绪波动瞬间收敛，恢复了机械的警惕。
“身份扫描：未知访客。未在预约记录中。”零的声音冷彻骨髓，“建议您留在室内安全区域。”
门铃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夏眠的心提了起来。除了父母和定期送补给的人，从不会有访客。是谁？
零连接到门外的监控，客厅的主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门外的景象。
一个年轻男人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机车夹克，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身材高大挺拔，姿态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痞气。头发是深栗色的，略显凌乱，却有种精心打理过的随性。他嘴里似乎还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五官俊朗得极具攻击性，眉宇间萦绕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神色，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摄像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屋内的景象。
“哟，看来没找错地方。”男人对着摄像头，懒散地挥了挥手，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磁性，“开门呗，有点事儿找……嗯，找里面那位小美人儿聊聊。”
他的目光，精准地越过了零，仿佛直接落在了夏眠身上。
“江烬。” 零的数据库中似乎调取到了匹配信息，但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灰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警惕”与“意外”交织的光芒，“身份：自由情报中介。风险等级：……评估中。”
江烬似乎听到了零的低语，笑容扩大了几分，带着点邪气：“没错，就是我。放心，今天不卖情报，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个‘问候’。”他的视线转向零，眼神变得意味深长，“顺便，看看我们失踪已久的‘老朋友’。”
“老朋友”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夏眠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零。只见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夏眠能感觉到，这个名叫江烬的男人，以及他口中的“老朋友”，触动了零某些深层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知的东西。
“拒绝访问。”零冰冷地回应，同时启动了更高等级的安防系统。
门外的江烬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小的、像U盘一样的东西，在摄像头前晃了晃。
“不开门也行。这东西，是‘顾医生’托我带给你的。”他对着零说道，然后目光再次投向屏幕后的夏眠，语气轻佻却不容置疑，“小美人儿，收好哦。说不定能帮你……想起点什么。”
他将那东西随意地塞进了门外的信箱缝隙里，然后吹了个口哨，转身潇洒地离开，背影消失在电梯口。
室内恢复了寂静，但空气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零依旧挡在夏眠身前，一动不动。夏眠看着屏幕上空荡荡的门口，又看向零紧绷的侧影，最后目光落在那扇藏着未知物品的门上。
江烬。
顾医生。
老朋友。
问候。
这些陌生的词汇和那个痞帅不羁的男人，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夏眠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地问零：
“他说的‘顾医生’……是谁？”
“还有，‘老朋友’……是在说你吗，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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